有个人无论和他争执还是斗嘴，从没赢过，不是那人嘴笨，而是总把最后一句重话的机会让给他，自己向他低头道歉。
那个人最喜欢在心血来潮时问他爱上他了吗。
这个问题他一次也没回答过，所以那个人每次都自顾自说：无妨，只要汝不爱也肯对吾好就好。
那个人清醒的时候从不曾和他承诺过什么，却在酒醉后对他说过：吾会永远爱汝。
当他追问那人“无论如何都不变吗”的时候，那人醉眼朦胧吐词不清地回答：只要汝不背叛吾。
所以，剑子仙迹无论胸中如何情绪翻涌，见到那个人，都只能轻轻唤一声
龙宿。
１．
剑子醒来时，发现自己并不在自己家的床上，这个认知让他一惊，警醒地撑坐起来，熟悉的宿醉的疼痛立刻侵袭了他的头部，他揉着瞬间暴起的青筋，终于想起这是龙宿的床。扭头去看，龙宿就躺在他身旁，罕见的没有被他的大动作惊醒，眉头微蹙，睡得并不舒服。
他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衣裳，衣衫整齐，只是被压了一夜有些褶皱，又悄悄拎起被角去看龙宿的，也是整整齐齐，这才彻底放下心，准备下床。
脚刚沾地就被人拉住衣角，龙宿坐起来，脸上还带着些似醒非醒的混沌，剑子一叹：“抱歉，吵醒你了。”
龙宿摇摇头：“汝去哪里？”
“泡茶，我们需要这个。”
龙宿笑笑，由背后环抱住他。剑子无奈，转身回抱他，放任自己就着这姿势倒回床上。
“不急，等一会儿吧，”龙宿把下巴抵在他肩窝咬耳朵，声音不大，睡意朦胧的样子。
果然夜里没睡好吗？
剑子含糊答应一声，兀自在心里琢磨，偏头将脸贴上龙宿的脸颊。
龙宿似乎挺舒服，在他脸上蹭了蹭。他这人十分奇怪，关于爱欲，别的男人向来都爱行些床笫间欢爱之事，兴致上来就拉着爱侣趁兴一场晨爱，他却偏不，总爱在早晨这样与人僵持一阵。用他的话说，床笫之事需要的只是情欲，唯有这样与人肌肤相亲耳鬃厮磨，看似少女情怀的无聊举动，需要的却是真正的信任与喜爱，比任何肉欲情事都来得重要。
剑子对这些没什么研究，看他执意，也就由着他了。
龙宿在他身上趴了一会儿，终于放开他，自己翻身卷了被子面朝里睡回笼觉去了。他才又站起来，整顿仪容出门泡茶。
茶点穆仙凤早就备好了放在外室，同时还有准备好的还有两碗白粥，都拿盖子罩着，剑子打开看了一下，还微微冒着热气，只有茶是要他亲自动手的。
龙宿这几日不知哪里染上的坏习惯，只要他在，绝不让仙凤泡茶，都是龙宿自己泡好给他，或者将装茶的匣子推到他面前，要他动手。
大概是又闲得发慌了吧。
剑子颇为无奈地想，注视着面前烟雾袅袅。
茶水很快就滚沸起来，咕噜噜作响，茶香渐渐溢出来，飘满外室，剑子刚把壶从炉子上拎下，就听见内室悉悉索索响动。
不一会儿，龙宿绕过屏风出来。
“好香，剑子果然好手艺。”
不像他穿戴整齐，龙宿明显是刚清醒不久，只在单衣外加了件罩衫，长发披散而下，完全不同于平时华丽无双的光彩照人，倒显得平易近人起来。
剑子垂下眼为他和自己都倒了杯茶，又将粥递给他一碗。
龙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捧着杯子小口啜茶。
“怎么不吃？”他皱着眉问。
“没关系，吾是嗜血者之身，吃不吃于吾无碍。”龙宿头也不抬回他。
剑子不说话了，埋头喝粥，刚喝了几口就看龙宿止不住掩口连打了几个哈欠，又抬起头看他。
感觉到他的视线，龙宿对他笑笑：“无妨，夜里喝多了酒又没睡好罢了。”
剑子的心又是咯噔一跳，之前的某种念头再次冒出来，他舔舔嘴唇：“龙宿，吾昨夜有没有对你……”
“若吾说汝对吾做了过分的事，汝会出于愧疚爱上吾吗？”
“龙宿。”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龙宿起身转了个圈，“喏，吾非常好，汝什么也没对吾做，睡不好，只是发了些梦。”
２．
关于嗜血者之事，剑子曾在某次喝茶时问过龙宿。
他们都是豁达放开的人，加上时间的威能，那一天不管是他是龙宿，或者同喝茶的佛剑分说，都没有太大的反应，曾经徘徊不去的不可置信与心如刀绞，最终不过寻常谈资。
龙宿深吸口烟眼神放远，似乎想要通过回忆重拾那时的心情。
现场安静了一会儿，就听龙宿淡淡开口：“虽然源头在吾，但那时候是真的想杀死你们，不过后来发现，吾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凡人先天罢了。”
具体心路龙宿没有提及，大概连他也忘了。
因为佛剑有事先行告辞，剑子一人陪龙宿喝完了剩下的茶。艳阳高照，蒸发了一切江湖风雨，让他们有机会聊些其他的。
那天的最后，龙宿与他分道时没头没脑道：“吾差一点就杀了他，也差一点就杀了汝，但吾从没忘记汝那时的朋友爱，所以汝才有机会拉吾走。”
剑子乍一听闻，完全没反应过来龙宿在说什么，等他品味出来刷的转身，龙宿已背对他上路，他张口想叫住他，又不知真的叫住了该和他说些什么。
抱歉吗？对不起吗？不会有下次吗？其实我们大家都有错，那次不过两清吗？
剑子最终什么也没说。
时间不能抹消记忆，曾经或有意或无意的背叛与伤害发生了就永远存在，但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总有一天连疤痕也会消失无踪，只剩下主人知道那里曾经有过一个疤。忘了疼，也忘了伤口长什么样。
“剑子，汝知道吾是以牙还牙，以礼还礼之人。”
吾知道，吾一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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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的时候穆仙凤就带着龙宿的书信来找剑子，剑子看看天色，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边拆信一边想，难得龙宿转性了，这次不是吾拉他，是他拉吾。
结果一看信就只剩摇头。
信中只有一句话：吾今日心情不错，要点餐吗？
他把信还给穆仙凤：“劳烦为吾回复龙宿，龙宿有这份心，剑子已是受宠若惊，随他，随他就好。”
等他看时候差不多，慢悠悠晃过去，龙宿已在厅里等他，桌上各色菜品，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
剑子吃了一惊：“龙宿你这是……闲过头了么……”
“哎呀，吾劳动几个时辰才有了这桌菜，汝倒好，只管吃还说吾闲，真是没有朋友爱，”龙宿做了个夸张的捧心动作，起身盛了碗汤给他，“汝姗姗来迟，快入座吧，不然吾的汤可就凉了。”
剑子接过碗，龙宿的手艺自然不必多说，尽管温度稍凉影响滋味，还是让他十分舒服。这让剑子开始考虑，下次龙宿再心情好的话，是不是该早点来呢……
他思忖着，忍不住望望龙宿。龙宿容色平静，看不出对自己手艺的评价。
或许是觉得理所当然吧。
武林中常有人没事给人冠上个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名号，剑子最初还觉得好奇，想要和第一聪明人蹭一些才气。后来真见了几位，反而觉得虚名什么果然是过眼云烟。就说龙宿，就说他那句华丽的名言——龙宿学艺，何事不精！
事实证明，龙宿学艺，的确没有不精的。而他这人又经常穷极无聊，久而久之就成了又多又杂又精。剑子有时会想，若龙宿把这些脑筋都用在一个方面刻苦钻研，恐怕自己早就有了个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好友。这么一想，之后的数位第一聪明人，剑子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汝看什么？”龙宿放下碗筷抬起头。
剑子这才惊觉自己似乎盯了龙宿有一会儿，赶紧收回视线：“没什么，只是忽然在想，君子远庖厨，龙宿堂堂一代儒门风流公子，怎么完全不在意。”
“艺无高低贵贱，圣人教诲‘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吾认为不应局限在儒学，何况剑子汝说，龙宿入了庖厨，就偏离君子之道了吗？”
不，当然没有。
他如实摇头：“完全无损你的风采。”
“就是嘛，”龙宿复又举箸夹菜。
对于龙宿的手艺，剑子向来给足面子，连叫穆仙凤两碗饭，看得龙宿笑眯了眼。
酒足饭饱之后，龙宿又主动烹茶给他。
剑子捧着茶碗，真的感觉有些受宠若惊了。
“龙宿你……有事？”
龙宿摇头，喝茶。
“那难道是剑子误触逆鳞？”
又摇头。
“那是……”
“剑子，”龙宿看着他满眼不赞同，“有时间猜测龙宿的心思，不如好生思考吾留给汝的问题，汝爱上吾了吗？”
剑子不作声了，捧着杯子做牛饮状。
龙宿看了他一会儿，默默为他添茶：“汝不必为难，吾说过，如果答案不妙可以不用让吾知道，只要汝如常待吾就好……”
斟茶的手一抖，茶壶连同茶碗一同砸在地上，上好的茶叶混着金色茶液洒满一地，两人却都无瑕心疼它。
剑子轻咬着龙宿下唇，龙宿口中茶香诱人，缓解了冰冷的身躯带来的不适，龙宿闭着眼环抱住他，温顺地任他亲吻。门口传来轻微响动，大概是有人来了又去了，剑子没有管。
仙道无情，龙宿的问题大概他永远也无法回答，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完成龙宿的另一个要求。
“就算汝不爱吾，也不要因此恶待吾，那样就算有朝一日汝觅得所爱，吾也不会走上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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