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人活百年,难免与人做些人情。他与龙宿各自给出过许多人情,也相互做下过许多人情,其中最大的一桩,给出时时间尚早。
“儒门送来紫金箫一柄,是难得的佳品,吾知汝箫艺不凡,有意转赠于汝,不知好友可有兴趣?”
“无事献殷勤非是龙宿作风。”
“称手的乐器一如称手的兵器,好友,龙宿这是为汝未雨绸缪。”
“那可真是谢过龙宿了,说吧,你看中吾什么?”
“哎呀,冤枉冤枉,龙宿无辜,龙宿无辜!”
“好了,直说无妨,买卖开出才能斟酌价码。”
“管弦之事最是风雅,怎么到汝口中就俗了?”
“你不说吾就走了。”
“唉唉唉,好友慢走,吾说吾说!其实只是些小小的传闻,听说好友最近得了张琴……”
那时剑子与龙宿的关系尚没有现在笃厚,彼此趣味相投,都有深交的念头,却寻不着契机,直到紫金箫与白玉琴相继出现。儒门年轻的龙首抚着白玉琴,笑得意味深长:“信物已换,如此,大家就是好兄弟了,日后路过吾儒门天下,龙宿必清酒香茗好生招待。”
那时的西风亭连佛剑分说也不曾见过。
剑子装出副恍然大悟后略带不平的模样,板着脸脸孔假作生气,生生逼自己将到口的话吞回肚里。
你会箫,剑子却不会琴,那琴剑子留之无用,本就打算送你。
也许就是这份自以为占到便宜的洋洋自得,让剑子对外人口中冷漠难近的儒门龙首有了与众不同的认知,并最终导致与众不同的结果。
龙宿说:“白玉琴常伴吾身,却难得见汝吹奏紫金箫,好友这是漠视龙宿的心意吗?”
他皱眉不认同:“乐器不过闲时养性之物,有谁会闲到每日侍弄它们。”
“吾啊。”
眼神、语气甚是理直气壮,倒好象奇怪的变成他了。
剑子哑然。
“剑子,改日无事,与吾谱支合奏之曲吧?”
依然是西风亭,依然是年轻的龙宿与白玉琴。
佛剑分说是他们第一个听众。
剑子仙迹某年某日深夜,不知为何忽就梦里忆起这些旧事,明明是十分平淡的小事,却惊得他暗夜里一个激灵坐起来。龙宿睡在他身侧,被他的动作惊动也坐起来。
他茫然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是梦,长吐口气,又倒下去。
黑暗里龙宿的声音透着趣味盎然。
“吾看看,我们顶先天顶正经好气派的剑子大仙,这是遭梦魇了?”
睁眼,龙宿的脸在他上方,一脸好奇地打量他,眼里的夸张笑意不容错辨。
剑子忍了一会儿:“不要告诉吾,你没做过梦,吾不会相信。”
“可是吾没有被梦惊醒呀,敢问剑子大仙,何方妖物妖邪至此,竟能将汝惊醒,龙宿很好奇。”
这样的神态,这样的问话以及这样的语气,龙宿你是在向吾展示你的幸灾乐祸吗?
他想了想:“吾梦见你了。”
“哈?”
龙宿闻言,表情顿时僵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了反应,转动金眸瞪他。
“不骗你,吾梦见年轻时的你了。”
他对着那双眼煞有其事点头,不等眼睛的主人反应过来,将他按回床上,自己则裹紧被角翻了个身兀自睡觉去了。
“这……好友汝说清楚,汝被年轻的龙宿吓醒了?哎呀,兹事体大,汝别睡呀!”
·
会梦见旧事,剑子觉得大概是白天与龙宿围绕白玉琴说得久了。
他与龙宿本来话题都不在白玉琴,不知怎么绕到琴上,竟发现三言两句说不清了。
箫乃随身乐器,剑子一直带着并不出奇,何况儒门人员众多,偶尔有了什么误会,拿出来当作龙首信物也是个用法。琴与箫不同,携带不易,龙宿却总爱带着。
龙宿对白玉琴的态度,剑子本来以为自己清楚,玄空岛之后觉得自己不懂了。
若心爱,为何舍得以琴身做暗匣,若不爱,为何不肯舍弃?
龙宿不语,第一次在他面前开了暗匣。
剑子沉默。暗匣处曾是和琴身完整的一块,被龙宿生生掏空,暗匣里曾装着半本红尘剑谱拓本,正是龙宿与他们的变数。
龙宿点了烟。
“剑子汝说,汝听得出白玉琴前后琴音的不同吗?”
他摇头,若听得出,他不会不知道龙宿对琴做了手脚。
“吾也听不出呐。”
龙宿在烟雾那头摇头晃脑,原本清晰的容貌隔着烟雾有些辨析不能。
“吾连琴音变化的理由都准备好了,它却没有变。龙宿负白玉琴,白玉琴礼待龙宿,龙宿非是不识抬举之徒,自是同等对它。好友,这真是一张好琴,让龙宿舍不得。”
“那倒是,你的一个决定害他心痛一场,是该给你找些麻烦才对。”
“他心软呀,”遮眼的烟雾四下飘散,龙宿的容貌再度清晰起来,笑意盈盈,“剑子的心肠最善良嘛。”
“赞美的话你自己留着就好,剑子身体单薄,戴不动龙宿的高帽,吾和白玉琴的心都被你剜得相当之痛。”
“啧,好友这么说就偏颇了,汝不是随后也剜了龙宿的心报复吗,龙宿也相当之痛啊。而且龙宿只剜汝一次,汝可是没事就剜龙宿一记,怎么算也该龙宿占理。”
胡说。
剑子不着痕迹略一皱眉,心底大力反驳,说得比口中直白千倍:“好好的事实到你嘴里就成了天地颠倒。”
“哪有,吾是认真的啊,”龙宿绕过桌子坐到他身旁,眼神认真,“当初是没想到有今日,若知道,吾绝不动白玉琴分毫。”
今日,关白玉琴何事?
他想问,却被浓郁的烟草香气堵住了嘴。
“琴既是情,吾伤了汝的琴,落得今日还汝以情,白玉琴实在是龙宿欠下最亏本的人情。”
听起来,又成了吾的错了。
剑子想了想,决定这种时候不和他争。
“龙宿。”
“怎样,汝准备回答吾的问题了?”
“琴箫互换当年是你的提议。”
“哎呀这个不重要,重点是汝梦见吾然后惊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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