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樓不常下雨,只偶爾在驚螫時分,飄來幾場應景的微雨。
雲嵐般的雨絲飄落,稀零打在疏樓內外的雜草亂樹上,發出細微的孤伶寂音,向來人泣訴著往日榮景。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劍子沒撐傘,徘徊蕭索的瓊閣外,任針似雨霰輕覆銀髮皓衣,如微小的珍珠沁身,晶瑩剔透沾而不溼--
原來雨與人同樣優柔寡斷呵。
無聲的自嘲苦笑,憶起疏樓的每一場雨,並記得每一滴落在這荒廢華庭的煙水。
「汝非要帶著一陣雨雨風風當禮物麼?」龍宿曾這麼橫眉嗔訕,言語雖似埋怨,爍金的珀眸卻欣然迎接他的到來。
「我是將千變萬化的世態樂趣帶來與你分享,好叫你不至鎮日無所事事,混吃等死,無疾而終。」多混帳的理所當然,臉不紅氣不喘。
「敢情咀咒起吾了。」
「豈敢,我只是想為你的生活增添精采,未雨綢繆。」
「汝之好意吾敬謝不敏。」紫眉一佻,直言嗤道:「綢繆雨乃汝肚內的黑水,推到吾這兒的精采都是禍害,豁然之境不染風塵,倒要把水水湯湯都潑到疏樓西風了。」
「哎,好友此言差矣。」不以為然,作態一聲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風伯要風來,雨師要雨下,豈是你我阻擋得了。」
「可汝不管躲不躲,總不忘扯吾來當汝的擋風牆。」
「儒門龍首一身驪珠沈翠,莊重得很,不似劍子一介窮酸小道,穿戴上全部家當也秤不出幾個斤兩,兩袖空空,風吹就飛。」
眸光睨過扇緣,上上下下掃視一眼,譏謔道:「汝這頭野猴若無虎背也有熊腰,斤兩可足著,八風吹不倒。」
「再寬的虎背再厚的熊腰都足不過你的珠圍翠繞。」端著面無表情的方臉,反脣相稽:「滿頭滿身的不合時宜,比養在深宮的貴妃皇嬪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哼,所以汝不入地獄,推吾入地獄?」
「倘若疏樓龍宿真入了地獄,那麼劍子仙跡必追隨而去。」
「當然,吾若下阿鼻,料想汝也上不了極樂,要拿吾當油鍋裡刀山上的墊背嘛。」扇薄薄的晃,話涼涼的說。
俊容正色。「不,是要將你拉出無間,要不,就一起萬劫不復。」
漓窩輕淺。「好話歹話都由著汝編派了。」
「好說好說。」
「不說也罷。」
雨風細細,往事紛紛。
曾經口舌爭鋒你來我往,珠璣妙語談笑風生,暢論豪情天下風雲,而今,卻只能用記憶去追尋舊日的拈花微笑。
嘆奈何,一劍劃開善惡,二分壁壘陰陽,我身光明你墮黑暗,命運之輪遵循凡人參悟不透的軌道轣轆輾轉,輾轉著三生又三生,當蜉蝣子輪迴了五世,忘塵人便老了七分。
這,不正是江湖,摧人不得不老,道是無情,偏又留了太多情的沸騰大雜鍋,就算燙壞了舌也要囫圇吞棗。
他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老了很多很多。
「龍宿……」
沉吟故友之名,終於跨出躑躅的步伐,踏足一地窸窣黃枯。
再不見手持箕帚的沈默身影,無人掃理的殘葉被風捲起,整園子忐忐忑忑搖搖蕩蕩,零雨霏霏,更迷濛了滿眼蕭瑟。
「你在哪裡?」
儘管五湖四海,眾裡尋他千百度,仍得不到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恍然大悟,只因要尋的那人已不在,徒留故園依舊。
雨淅淅的下,風颯颯的飄,傷情處,獨聽孤鴻愁嗚,聲聲劃過天涯。
「你是否在天涯?」
於是再舉步,踩上一梯一梯的玉階,跨過一重一重的天涯,進入記憶中最熟悉的彼方。
放眼,桌傾椅倒,荒煙蔓草,歲月把輝煌的宮樓埋進厚厚的塵埃下。
霍地一群鴿子從屋裡沖飛出來,翅膀拍沓拍沓的亂飛亂竄,白的、灰的、藍的、黃的、紅的、五顏六色的野飛奴,竟把嗜潔成癖的龍宿的寢房當成鴿居,胡弄得一團糟。
好大的鳥膽!
劍子的嘴角不覺一揚,揮揮拂塵,掃去幾許鳥羽灰埃,小心避過滿地的鴿糞來到床前,撩起絲帳,手輕輕撫過一雙牡丹枕,他記得曾經燒烙其上的熱情溫度。
那唯一的一次同床共枕。
決裂的前一晚。
他在龍宿的耳邊說:「莫為叛龍。」
龍宿在意亂情迷間擰起眉,金眸閃爍惱意與不明的深邃。
「吾若成叛龍,定是汝逼的!」
用力吻住他的唇,像要把叛龍二字從他嘴裡咬出來,然後吐掉。
耳鬢廝磨,肢體糾纏,宛如兩條蛇緊緊絞住對方,在彼此的身體裡奔馳著猜疑的愛與忌憚的慾。
違心之距,咫尺天涯。
他在天涯這端,他在天涯那端。
一條無形絲線牽繫著天涯兩端的他們,細得彷彿一扯就斷,卻也意外的極其堅韌,藕斷絲連。
濃雲尤雨像一場綺靡的春夢,隔日,夢醒了,反面無情,捉對廝殺起來,恨不能把對方狠狠打落十八層地獄。
但願此招過後,永不再會!
轟隆隆──一記春雷乍破天宵,雨勢倏急,傾盆而下,劍子分不清是被雷聲或龍宿的決絕驚得心悸。
不管紫龍所隱藏的真相看起來有多麼醜陋,他知道,他不僅辜負龍宿的情意,更糟蹋了那顆溫柔心。
貌似驕冷高傲的龍宿,其實懷有一顆比任何人都要柔軟的心。
「天下蒼生不單單只在江湖武林。」龍宿曾這麼說。「江湖武林之外的平民百姓,亦是天下蒼生。」
儒門天下,孺慕天下。
而他,劍子仙跡,口口聲聲濟世救民,真正深入檢視後才發現,不過在方寸江湖中繞來轉去,奮力濟一個江湖人,也許已死了上百百姓,豁命救一個武林,也許上萬平民已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可悲半生虛名負我,一世擾擾吟嘯,平民百姓終歸只成了放在嘴裡心上的悲天憫人?
看著繡被上的鴛鴦似也鬥得不可開交,這隻是他,這隻是龍宿,喙子勾碰著喙子,吻?或者互相鬥啄。
原本或許是吻,鬧翻了就變成啄,我啄你你啄我,冤冤相報,非要把對方都啄得遍體鱗傷才甘心。
樓頭風吹雨,絮絮離人語。
「龍宿,也許永不相見才是你我最美好的結局。」
「胡說,劍子,除非汝死了或吾死了,才會永不相見。」
大吃一驚的抬頭望去,赫見紫衫儷人微笑望著他。
剎那的錯愕後,起身疾步走向他。「龍宿?」
龍宿也向他走來,然後,穿透過他。
再吃驚,回首,他看見了自己。
年輕的自己,年輕的龍宿。
龍宿坐到劍子對面,一眨眼,又面對著龍宿了。
「吾說汝呀,有時比吾更會悲春傷秋呢。」
髮髻上簪的不是珍飾珠釵,而是削磨成圓形薄片的半透明羊脂玉,點綴葡萄紫紅的血珍珠,雖簡單了些,卻減不去一分華麗風采。
「劍子,怎麼愣著?想什麼呢?」團扇在他眼前揮了揮。
驀地握住纖巧的手腕,剌剌注視著他。
龍宿的表情微顯一絲彆扭,不著痕跡的赧色,不習慣肢體的碰觸與幾近無禮的直視,抽開手,以扇掩面,淡道:「劍子,汝逾禮了。」
「抱歉。」聲落,冷不妨一把將人擁入懷裡。
「劍子!?」
「龍宿,我……很抱歉……」
「汝快放開吾,被別人瞧見了不好看。」推著輕輕掙扎。
「龍宿,我真的很抱歉……」
「不管汝做了什麼需要對吾道歉的事,先放開吾再道歉不遲。」
「龍宿……龍宿……龍宿……」
啪沓啪沓,一隻灰鴿冒突闖了進來。
恍眼,臂膀摟的不是龍宿,而是龍宿的枕。
這……真是白日見鬼了!
「噗……哈哈哈哈……」忍不住放聲大笑,把猶迴暗香的枕頭攢在懷中,臉埋在盛開的牡丹上,笑得眼淚差點流出來。
相思如雨,相思如血。
心口皮開肉綻,溼淋淋的都是血,用一把名為「相思」的刀砍的戳刺的切割的,體無完膚。
他聽到久遠前的龍宿曾在他耳畔輕輕的說:「吾喜歡下雨,因為雨才能羈絆汝的腳步,留在吾這裡。」
「龍宿,真正羈絆我的不是雨,而是你。」
「是麼?劍子,吾真能羈絆住汝麼?」
「真該死,今天怎麼一直有幻聽。」噥噥低咒,兀自懊惱的蒙頭蒙臉。
「不想理吾,那麼吾走吧。」
幻覺也罷,幻覺不也是種自欺欺人的幸福?
抬頭,一個掠身,紫影頃刻被撲倒在床舖上,劍子俯瞰著他,睜大眼定定目不轉睛,要確認是實是虛。
龍宿微微一笑,纖荑輕揚,掐上他的臉頰。「疼麼?」
「不疼。」
手指扭半圈,再問:「這樣呢?」
「很疼。」握住有溫度的手,不由分說,俯身吻上色澤潤艷的唇瓣,唇抵著唇呢喃:「龍宿,告訴我你不是幻覺,你不會再消失,不會再對我說永不相見……」
到了末後,微乎其微的哽咽。
「吾不是幻覺,吾不會消失,吾不會再說……永不相見。」
「龍宿,我好想你。」
「吾也想汝。」龍宿捧著他的臉,回吻他,說:「吾心依然,劍子,吾心依然。」
疏樓的雨嘩然著,綿綿密密,矇矇矓矓的繾綣了天上人間。
由劍子帶來總纏綿著疏樓的雨,其實從來沒有停過,點點滴滴的天淚匯聚成情川恨海,浪濤不止,愛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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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摸進曉問後,就開始想再狂萌劍龍啦~XD
[ 此贴被風宇狼在2006-09-05 23:46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