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談言自有一家天
半旬時日轉瞬即過,眼見第五日午後,便已有人陸續從真羅天返回清微峰。參與證道會的一干人等身份來歷俱是不凡,各自在清微峰的下榻之處,也無不有玄宗小輩弟子打點起十二分小心的服侍。一時之間,原本清寂的道院之中憑添了數分喧鬧。
披顏居因選址在山中靈氣充盈之處,反而遠離道院中心,此刻倒還略微清淨。但諸位主事長輩接連回歸,紫荊衣也不得不收斂行跡,乖乖在房中按時作起日課來。如此一來,劍子與龍宿無它處可去,只好泡了茶,兩人各拖了一把竹椅,窩在院中古柏的陰涼下隨意談天說地。
龍宿自日前作出決定後,便在一心憧憬江東之行,與劍子閒談之中,十句倒有七句不離此行可見的風土人情。劍子數年前曾與雲笈道子雲遊雁蕩,提及江東人物,倒也還依稀記得幾分。只是見龍宿好一番神采飛揚,不由苦笑道:“龍宿,在一個即將被關回山裏修煉的人面前高談闊論閒遊妙處,你不覺過於殘忍了麼!”
龍宿輕笑一聲:“正因為好友去不得,吾才先在這裏與汝神遊一番。一水三清山靈水秀,坐其中而攬天地神韻,雲笈前輩又會不時攜汝雲遊八方,哪象吾尋常難得離開儒門天下。說來,倒是吾該羡慕汝才是,汝何苦看著吾這寥寥數月的外假眼紅?”
“龍宿,你開釋人的方法也一樣無情無義!”劍子歎了口氣:“也罷,儒門推崇君子之交,合該是如此。”
龍宿慢條斯理的搖著扇子:“劍子,太上忘情,更是道門風骨。或者,汝想要吾在雲笈前輩面前與汝共沾巾一次也無不可,只是情非有感而發,便成罔情。罔者,無也,無情之情,未免貽笑大方。”
“受教受教!”劍子連忙舉手,想了想道:“師父與我大概就在這幾日回程,臨行前不免去拜別玄宗主事的前輩。龍宿,你可打算先與我們同行,之後再改道江東?”
龍宿聞言,忽的觸動一樁心事,笑道:“不請而入是為賊,吾可不想白擔了如此惡名,還是悄悄辭了便好。說來,不日之中,各路高人便要陸續辭別道境,吾需趕在他們之前離開才是。少時荊衣做罷了日課,吾也正好與他商量。”
劍子不免笑一聲:“我說怎麼昨天你拉著他在一邊嘀咕半晌,原來是在商量高來高去的勾當!那你打算何時動身?無論如何還是先要與我師父辭行才對。”
“吾自然知道。”龍宿丟開茶杯起身:“左右就在明日吧……荊衣!”
右首門響,紫荊衣一邊結著外衣的帶子一邊出門來,見龍宿正在院中,招手笑道:“正要去找你!現下阿影已經該在鵲舍了,你可要這就隨吾過去?”
龍宿允聲起身,劍子一把拖住他的袖子,笑道:“你們要去哪里?算我一個。”
鵲舍位於清微峰道院北緣,一座小巧庭院,正和數日前劍子與龍宿登山的便道出口相對。院外本有一名道童抱著竹帚打掃青石地面,見了紫荊衣,忙打個稽首道:“紫師兄,金師兄囑咐您來了便直接到裏面找他。”
紫荊衣隨口應了聲,拉著龍宿與劍子三兩步進了大門,不入廳堂,只站在院子中高聲喊道:“阿影!”
不消片刻,金鎏影從左側配房中匆匆出來,與劍子龍宿二人點頭示意後,歎道:“荊衣,迷穀[注一]們喜靜,你何必每次來都偏要弄出這麼大的聲響!”
“吾不喜歡裏面的草沙味道。”紫荊衣嫌惡的撇撇嘴,將金鎏影手提的一隻小小竹籠搶下來塞到龍宿手中:“就是這個了。黑暗道只有這小東西飛得熟,玄宗弟子出入道境便是依仗它體內放出的光芒引路。”
龍宿托起竹籠,劍子也好奇的湊了過去。見籠子只兩寸見方,內中小鳥黃質黑章,並無特殊之處,靜靜的在低頭剔羽。劍子屈指在籠上敲了敲,小鳥受驚抬頭,一對芝麻大的眼珠卻是透明的水色,依稀透出淡淡青光。
“這就是‘迷穀鳥’?”
金鎏影笑道:“迷穀是玄宗專門馴養來作為連通苦境與道境引路之用,平時喜靜懶動,但放入黑暗道後,身上便有白光遁出。循它所飛的路線快行,穿行黑暗道即可無阻。”
龍宿與劍子對看一眼,恍然道:“這麼說,日前吾等借而通過黑暗道的白光,便是此鳥了?”
金鎏影想了想道:“想必是了。那日華谷主匆匆離開,吾確實從鵲舍中取了一隻迷穀為她引路。而迷穀返巢之後,你們便誤入了山上迷陣。正巧吾與佛見同在後堂,便趕了過去。”
劍子點頭道:“這位華谷主想來就是我們那日在黑暗道中所見的黃衣人……原來竟是受邀參加證道會的前輩!”
紫荊衣聞言輕笑一聲:“前輩是算得上,卻不在受邀的高人之列。吾記得華谷主是與莫長鋏前輩同來,但卻還不夠資格登上真羅天……”
“荊衣,你莫亂說!”金鎏影阻住他的話頭,“私下非議前輩們的私事,傳到戒律堂豈是鬧著玩的!”
紫荊衣“哼”一聲似笑非笑,一腳踢開一塊碎石渣:“無非是些無聊的流水落花春去也……走了走了,這養鳥的院子有什麼好玩,回披顏居了!”拉了龍宿便揚長出門。
金鎏影無奈的揉了揉眉心,歎一聲也送劍子離開了鵲舍。
此時已近申牌,清微峰道院中玄宗弟子多各有其職,路上少見閒人走動。紫荊衣將裝了迷穀的竹籠以袍袖掩住,回到披顏居後方笑道:“龍宿,支使這鳥本要有監院師叔的手令,吾今日給你大開方便之門,你可有買路錢予吾?”
龍宿莞爾接過竹籠:“來而不往,非禮也,自然有的。”
他答得爽快,紫荊衣卻著實一怔,忙道:“喂,龍宿,吾和你開玩笑的,你莫要當真了!”
龍宿笑眯眯不置可否,只岔開話題道:“吾約是明日一早動身,少時要去拜別雲笈前輩。劍子,吾回房稍做整理,汝去前輩房中時,吾與汝同行。”
劍子應了聲,龍宿便心情極佳的與紫荊衣揮了揮手,捧著迷穀回房去了。
紫荊衣看著他的背影隱入門後,擰眉看向劍子:“龍宿莫不是真要拿錢財予吾吧!”
劍子笑道:“儒門天下富可敵國,你叫他佈施一些又何妨。君子言而有信,到時你莫要他為難才是。”
“喂……”
眼見劍子言罷便也自顧走開,紫荊衣只得踢著腳下石子,有些頭大的鑽回房去。
次日絕早,龍宿就已起身,見窗外猶未透晨光,便摸索著掌了燈燭,洗漱著衣。不多時隔壁房中也有了動靜,劍子在門外笑道:“打理得如何了?”
龍宿將他讓進房後,仍自顧去打點行裝。劍子倒了杯冷茶捧在手裏,只探頭看他整理行囊,忽的湊過去拎起一隻巴掌大的錦囊:“怎麼丟在櫃子上,小心落下了。”
龍宿回頭一瞥,笑道:“那是吾的買路錢……”
“什麼東西?”劍子有些好奇的扯松系口覷了一眼,“這個……我見過,你在紫雲台時常把玩的,原來也帶了出來。”
“隨身的小東西,摩挲慣了的。”龍宿忽然停下手頭想了想,莞爾道:“儒門與道境本無過多瓜葛,做客玄宗也算是機緣巧合。這東西雖然不甚名貴,但做個紀念總是好的。”
劍子只將錦囊在手中把玩:“聚散隨緣。今日是你入道境,豈不知他日卻可能是苦境相見……”
“什麼苦境相見?”
劍子話音未落,門外忽有人接口,紫荊衣托著早點食盒笑眯眯進來,一疊聲的招呼,“還熱著呢,阿影一早去叫伙房弄的。吃完了吾送你下山,也不會誤了早課的時辰。劍子,你方才在說什麼苦境相見?”
劍子一面幫他打開食盒一面笑道:“自是在說不知何時儒門也有幸做一次東道招待貴客。怎樣,你們不想往苦境一行麼?”
紫荊衣撇嘴道:“要出山豈是那麼容易的,何況離開道境。吾也只才下過封雲山一次,還是隨侍師長。”
劍子聞言,不由向龍宿笑道:“看來儒門家規,竟還略遜玄宗三分!”
龍宿哼笑一聲,不置可否。三人又說笑幾句,見寅牌已過了小半,忙匆匆將早飯用了,帶好隨身物品,又捧了迷穀的籠子,離開了披顏居。
待到了鵲舍外,金鎏影早已等在路邊。四人借著朦朧天光,悄悄離開了清微峰道院。所行山路,仍是當日劍子與龍宿上山之途,但有了金、紫二人作為前導,自是一路暢然,不曾再有誤入迷陣之事發生。
山行過半,夾腰而出一道飛瀑,較之前所見,聲勢俱浩大了許多。龍宿眯眼打量,忽的發現瀑邊山岩之上,竟似有一人結跏跌坐,危而不動。
“那是……”
天光未透,數步之外的景象仍是晦澀不清。金鎏影循聲看了看,解釋道:“想是隨侍無染空藏大師前來的佛友,法號佛見的,你們初上山那日也曾與他見過一面。”
龍宿聽他一說,約略有了些許印象,笑道:“怎麼一早便在此禪坐,好生刻苦。既是有過一面之緣,待吾過去與他打個招呼。”
說罷,不待另幾人的反應,便拔步向瀑布那邊走去。走出數步,忽聽劍子喊道:“等我一下。”也跟了上來。
從山路通向瀑布下的水潭,另有一條石子小路。龍宿循勢繞到佛見打坐的岩石前,側頭打量片刻,道:“蒙昧不明,混沌不清,師父絕早便在此打坐,不知是在參悟什麼?”
佛見不曾開眼,只出聲道:“蒙昧混沌,也可觀天地無言之法。”
龍宿見他依然聲色巍然,便莞爾道:“汝閉眼垂目,又如何觀?”
“施主不曾閉眼,又見了什麼?”
“耶,我見造物無盡藏,散在林泉中。”劍子趕了上來,笑容可掬的接口,“龍宿你呢?”
龍宿笑道:“那吾見不雨花猶落,無風絮自飛。”一面作勢向前方黑邃邃的山間張望。
“吾見一切皆成。”佛見合什當胸,若不細看,幾乎無法發現他嘴部的開合。
“吾學儒,他修道,也可成佛?”
“三教本無差別。”
龍宿笑了出來,揖了一揖道:“打擾師父了。”便抽身離開。劍子本也要舉步,忽又回身一稽:“貧道劍子仙跡,暫住在披顏居中。”方才沿路回去。
金鎏影與紫荊衣不曾同去,只在山路上等候。見二人回來,複又上路。金鎏影這才道:“佛見個性寡言,無染空藏大師日常之事,多是由另一位隨侍的神淵佛友打理。但空藏大師言談中常對他的佛性修持大加讚賞,今日所見,倒也是不虛。”
龍宿想了想道:“吾想講禪說理,僅是修的口上功德;修身之途,才是格外重要。這位佛見師父若是佛門中精煉之人,雖然儒門天下與佛門中往來不多,但也必有聞名之日。一切待那時再說吧。”
“儒門中人,總是務實!”劍子笑搭了一句。
再行兩刻左右,山路將盡,已近清微峰山腳下了。四人默契在此止步,紫荊衣笑道:“只能送到這裏了,不然誤了早課被發現,是要罰跪香的。”
“之後道路,吾也認得。”龍宿一面從懷中摸出那只錦囊,遞于紫荊衣,笑道:“喏,吾的買路錢,汝可要收好了。”
“你來真的!”紫荊衣哀叫一聲,但拗不過只得接下。抽開系口,摸出一樣物事來。借著稀微漸現的晨光,見乃是半個巴掌大小的一隻八角玉筒,金鏈束身,水晶堵口。玉板上面凸凹不平,密密刻著不知是些什麼字跡。
“這是……”
“這是吾小時把玩的東西,無非精巧些罷了。”龍宿拿過玉筒一拉一抖,立刻散成連綴在一起的八塊玉板,又拿起墜在上面的水晶薄片:“這上面是請手藝師傅雕琢的整卷《中庸》,將這兩塊水晶放在上面,字跡便清晰可見。前幾日汝還在向吾討問儒家經義,這個東西,就拿著玩吧。”
紫荊衣吐舌道:“這你也記得清楚!”
“既是好友,自然上心。”龍宿複將玉筒合好放到紫荊衣手中,“這幾日叨擾,有勞汝與金道友了。改日若去苦境,不妨到儒門天下讓吾一盡地主之誼。”
“那是自然!”紫荊衣笑著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快上路吧,江東的芍藥花也不等人呢!”
龍宿又與金鎏影道了別,劍子笑著拍他的肩:“路上小心。若是被人拐了,一水三清可賠不起龍首前輩這般大的活人!”
龍宿哼一聲別開頭,但想了想仍是歎道:“若是汝能在雲笈前輩手下逃出生天,記得年節來儒門點卯……走時未與容思道別,她想來耿耿於懷著汝這一筆欠帳。”
劍子一手撫胸:“到時還望幾位貴人手下留情了!”
幾人作別後,眼見更漏將盡,金鎏影與紫荊衣不敢再做耽擱,返身上山。劍子悠然走在最後,尚有閒暇與龍宿揮了揮手。山風漸起,龍宿眼見三人漸行漸遠,終至於無,便也轉身離開。數日前的道路行進方向記憶猶新,不曾再花費多少心思,已脫出山道,離開了封雲山地界。
而此時晨曦漸破,旭日初升,龍宿腳下迅速,待發覺萬道金光出雲入眼,人已站在了來時途經的花樹林前。這一林繁花破曉而開,猶有晨露盈盈。微風穿林而來,透體清涼。龍宿站住了回望封雲山方向,白雲掩映之間,翡翠色的蓮花形山脈愈見仙氣充盈,幾如仙境。凝神細聽,仿佛可聞清微峰傳下的早課鐘磬之聲。龍宿提著迷穀的籠子扶樹遙望,少年不識的別離之情,竟被微微觸發。默立了片刻,忽的起了一股強風,吹起滿天花雪,拂落一身。龍宿伸手捉住一朵,吟道:“已成新相知,忽作新別離。始知別離早,更覺相知遲……花啊,人有合離花一也,不應人去不花開啊!”遂笑著將手中殘瓣拋開,辨識了前往黑暗道的方向,入林而去。
六月下江東,花紅日麗景妍,略別於江南水鄉窈窕,卻別有一番英風秀骨。
龍宿隻身辭了道境,此番行旅,不似以往有劍子為伴,孑身行來,倍覺孤單。好在一路漸漸回轉中原,明麗山水入眼,時常留連賞玩一番,略略解了些許寂旅無聊。
直至這日終於進入江東古城南陵一帶,眼見滿城錦繡,群芳鬥豔,正是天下聞名玩賞名品芍藥的去處,龍宿方才精神大振,只想著莫要辜負這番辛苦跋涉,既入芳都,總要盡得弄花香滿衣之趣才是。
如此打定了主意,便在鬧市之中,撿那高屋雕欄的雅致去處,先選了家客棧歇下腳步。見他衣飾談吐俱是不凡,店家也格外用了心,殷勤安排房間用度。龍宿將一切安置停當,便信步踱到樓下用飯。
龍宿素日在儒門天下,吃穿用度皆非俗物,此時信手拈來的落足之地,便是南陵城中數一數二的華貴去處。客棧格調既高,廳堂陳設也極為整潔考究。此刻申時方過,午晚不搭,若大店堂之中,只有寥寥三兩桌的客人,此外二樓雅座之上,另有一位藍衣公子倚窗獨酌,怡然自得。
見閒人不多,周遭倒也清淨,龍宿索性便在廳堂之中叫了飯菜,一面喚來店夥詢問城中賞花的去處。那店夥計許是見多了專為賞花而來的客人,不消多加詢問,已經滔滔不絕將南陵城內外有些名氣的花園景致俱報了出來。龍宿一一記在心中,方要打賞他些銀錢,那名夥計卻忽又湊近幾分低聲道:“公子,芍藥花雖然好看,但命更重要……最近我們這出了好幾樁詭異的凶案,都是死在郊外。要賞花,城裏也有這麼些好去處,就莫要出城了。”
龍宿微微挑眉,將一隻小銀錠子丟到他手中:“吾知曉了,多謝。”
夥計領了賞錢退開,龍宿轉念一番,心道:“南陵應已是江東儒林所在,若有惡徒滋事,儒門想來不會袖手於旁,無非所需時日長短罷了。”一面仍是安下心來用了飯,自回房中休息。
一路風塵略覺乏累,龍宿現下心中無事,便合衣在床上小寐了片刻。再起身時,窗外天光依然明亮,忽有人輕聲敲門道:“公子,有給您的書信。”
龍宿一怔,聽那聲音是方才為自己解釋賞花去處的店裏夥計,便拉開門道:“怎會有人寄書於吾,汝聽得真切?”
“真切真切,是那位公子親手交我的。”店夥計一面賠笑道,一面將一封雪白厚繭裁制的緘劄取出。龍宿猶豫著接了,取信觀看,卻是一封淺青色的謝公箋,正面兩行分書八字:“一川風月,十里芍花”。後四字乃以桃花墨寫就,“芍花”二字愈發顯得嬌豔欲滴。再看背面,另有數行小字:“佳景天成,欲邀君子共賞。如肯撥冗,將軍嶂下,掃榻相待。”字體清勁妍美,遒潤暢達,此外別無落款它言。
龍宿將箋紙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終是動了好奇之心,叫過店夥計詢問將軍嶂一地,原來也是南陵城外有名的登高去處。山峰峻偉,拔地如屏,春日重陽,城中百姓多結伴登山應俗,但此時夏季節令,少有遊人。待問及十里芍花之景,他卻也是不知的了。
打發走了送信夥計,龍宿捏著信箋暗道:“吾方到南陵不足一日,即便是江東儒林掌閣,應也未知,如何竟被人找上門來。但看此信,卻不似懷有惡意,無論如何,前去一見便知。”一面仍將劍囊負上,以防驟生變故。
心有所往,腳下格外快了三分。踏入將軍嶂週邊山徑之時,初更仍未起,天畔幾縷薄雲如絲,此外便是一色通透的藍,下映青山,頗有幾分大開大闔的灑脫之氣。
路旁一座山亭,松柱茅頂,古拙可人。龍宿遠遠便見到亭中一人正在煽爐烹茶,藍衣白衫,隱約眼熟。待入了亭,方記起正是用飯之時,所見在雅座上獨酌之人。心思轉定,那人已轉過身來,提壺注水,笑道:“新茶正好,公子果然是有緣人。”
龍宿一面不動聲色打量這人,一面道:“閣下便是以風月芍花相邀之人?”
“正是。”藍衣青年伸手延客入座,“不瞞公子,在下以花月相邀,乃是後話,此時是欲借公子數分氣力,達我一個薄願。”
龍宿聞言反笑:“若是有事相求,何妨直接開口,不出天理人情之外,吾自會考慮。”
藍衣青年笑道:“公子看我,可象是會做傷天害理之事?”
“這還要一見才知。”龍宿見這藍衣青年眉眼含笑,別有一番書卷之氣,俊秀風流,心下已是頗有好感,“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鄙姓金,虛長了公子幾歲,若不嫌棄,稱我一聲金兄便好。”
龍宿也自報了名姓,兩人二番見禮,再落座。金姓青年斟新茶,推盞向前道:“將軍嶂虎符口內地孕靈氣,寶光潛伏數百年而欲湧,乃是克化五金之物。我雖然未眼見,但以氣勘察,此物與我數年來營營所尋之器相去不遠,只可惜虎符口入口處天生一陣鐵甲玄風,如猛將固守關隘,寸步難入。我請公子前來,便是欲借公子之力暫時克制玄風,好入內一觀。”
“何為克化五金之物?”龍宿初此聽說,大為好奇,“既是寶器,金兄如此合盤托出,豈不怕吾起了窺視之心?”
金姓青年失笑道:“克化五金之物,市井處處可見,只不過此處這個,更得一段造物滋養罷了。我要尋的,乃是鑄煉五金之時,可用做熔爐的物件。正是我之寶器,彼之糞土。試問公子對此可會有窺視之心?”
龍宿聽了他的解釋,不由啞然,搖頭笑道:“如此寶器,自是有緣者禦之,吾不敢奢望,亦無餘力。只是金兄尋此物,竟也是要自用麼?”
金姓青年取出摺扇怡然輕搖:“如何,莫非我不象麼?”
“以常理度之,當真不象!”
“哈哈,這便是我與眾不同的妙處啊!”金姓青年似是十分受用此話,春色上眉三分。
“但金兄所言虎符口處的鐵甲玄風,吾未曾聽聞,更不知破除之術。金兄言需吾相助,是如何助法?”
金姓青年莞爾道:“天生萬物,總不脫相生相剋之理。我對這陣鐵甲玄風雖然束手無策,但于公子,卻是舉手之勞。”
“願聞其詳。”
“將軍嶂之氣,源于古時忠君義勇之靈。而其地氣之眼,便在虎符口。鐵甲玄風宛如實體,堅不可摧,但也無非臣弼之屬。若有帝王玄黃浩瀚之威鎮在風眼,其風自然可歇。”
龍宿心中微有透亮,卻仍笑道:“吾一介凡人,如何有帝王玄黃浩瀚之威?金兄莫要玩笑了。”
金姓青年只搖扇輕笑,半晌才道:“我雖不知公子出身來歷,但卻識得你背上‘麀鹿濯濯,白鳥翯翯’[注二]之風啊!”
龍宿一怔,笑歎一聲揖道:“之前是吾眼拙,金兄果然是辨禦五金之精中的高人。”一面取下劍來,揭開半截劍袱,濃紫檀木鞘上,金絲繡出八字,古篆體銀鉤鐵劃,正是“麀鹿濯濯,白鳥翯翯”。
金姓青年眼中一亮,擊扇歎道:“好一口‘靈台’,好一口‘靈台’!公子能持此劍,今日之交遊,是我高攀了。”
龍宿複將劍收起,笑道:“此乃師尊所贈,吾受之不名。金兄抬愛,不敢當。”
兩人再坐了片刻,一壺香茶罄盡,酉牌將過。金姓青年這才引了龍宿,從大路登山。到山腰之後,再轉入一條草徑小路。龍宿在後默記著腳下方位,見荒草漸高至沒膝,不見人獸足跡。也不知那位金姓青年如何辨認道路,不曾絲毫停滯,荒野之上,如庭中信步,遊刃有餘。
龍宿緊隨他而行,漸入山中極深之處。眼見天光將沒,忽的起了一個寒戰,心中有些忐忑起來,腳下不停,卻已默默運起真氣流轉周身。
金姓青年恍如不覺他的動作,仍是一味向山深草密處鑽去。又前行了一刻左右,才止步道:“此地就是虎符口了。”
龍宿滿腦子的胡思亂想被忽然打斷,驀地一怔,才反應過來。順其手指看去,前方不遠果然有一處天然石口。此時天光方沒,但那石口之中,卻已是一片墨黑,如凝實體。石口後究竟是何光景,無論如何也不得見了。
“這便是虎符口?”龍宿試探前行幾步。金姓青年忙拉住他道:“小心黑風傷人!你看石口中黑色凝體,就是鐵甲玄風。貿然近前,會被吸捲入玄風之中,危險非常。”
“不上前,又如何破它!”龍宿靈光一現,抽開劍囊系口,靈台劍清吟一聲出鞘入手,淡淡紫光裹於劍上,映得身周也明亮了數分。
仗劍在手,龍宿再次試探著前行,一路不覺異樣,唯見劍身上紫光愈發明亮耀目,再到後來竟似有將沖天而起之勢,而人已到了玄風石口之前。
金姓青年遠遠站著無法靠近,只能揚聲道:“石口之中,應有風眼所在。只需將劍插入風眼,鐵甲玄風便會止住了。”
龍宿依言細看,黑如流墨的玄風實體被劍光照耀,竟有了微微透明的質感。依稀可見風行運轉的軌跡,似是來自石口頂部。龍宿將劍平伸,人退後了一步,抬頭打量。丈余高的石口頂端,黑黝黝一片山岩,形如猛虎側臥,而虎口箕張,狀似吞吐,黑色玄風,正是自虎口噴湧而出。
瞧定了風眼所在,龍宿不再遲疑,墊步縱身而起,左手一撈,牢牢扳住石口頂突起的岩塊,右手已倒持靈台,清叱一聲,直向虎口之中插去。
寶劍入石,如插泥屑,轉眼沒入虎口一半有餘。龍宿翻身落地,飛起一腳將身旁一塊頭顱大的石頭直踢入石口中去,一聲脆響,玄風凝體如粉碎落,露出之後寸草不生的一個鬥谷。
“成了成了!”金姓青年快步上前,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向龍宿一揖道:“多謝公子相助,玄風已止,公子可有意與我入內一觀?”
龍宿見那鬥谷只數十丈方圓,以自身修為,即便有變,也有把握迅速回到山口取劍,便點頭道:“有勞金兄帶吾一開眼界。”
兩人連袂入谷,金姓青年先是四下顧盼一番,便直向西側行去。此時天已全黑,只有點點星月之光,見金姓青年屈指扣擊石壁,竟有金器交鳴之聲。龍宿大奇道:“此壁非是石質?”
金姓青年只在石壁之上上下摩挲,時而點頭,複又退後打量,忽的長歎一聲,頓足道:“我晚至百年,此物已不成了!”
龍宿見他忽轉愴然之色,如失至寶,便道:“金兄為何有此一說?”
金姓青年手撫石壁歎道:“此石本是絕佳的鑄爐材料,但自成形之後,無人採用,而久在深山受天地精華沁染。如今五竅滋生,竟已化做一尊天然的秦皇鼎,而非能取用打造之物了!”
一面將壁上五處石竅指于龍宿觀看,“此五竅如同人之五官,將鑄材置於口中,運真火鍛煉,骸從鼻走,器自眼出。所鑄造出的兵刃,可得天地之靈。然而此鼎已與山谷渾然一體,又得五竅,非自然陰陽之火不燃,已非我力所能用。可惜啊可惜,如此一塊神物,我也終是無緣得之!”
龍宿對於鑄造之事似懂非懂,但這一來也略明白了八分,只得道:“人事器物因緣不同,許是此物與金兄無緣,此後再尋其他的鑄爐材料也無不可,金兄莫要過於執著了。”
金姓青年仍是頓足撫胸好一番感歎,才戀戀道:“雖不可得,但能一見傳說中的秦皇鼎,也算不虛此行。叨擾了公子半日時間,此時天色已晚,也該回轉南陵城了。”
龍宿聽此自然同意。兩人出了鬥谷,金姓青年避出數丈之外,龍宿依樣將石頂虎口中的靈台拔出。劍甫離石,玄風立起。龍宿走出數步再回望時,石口之中,已又是鐵甲玄風凝聚成障,黑邃幽然。
自將軍嶂返回南陵,兩人腳下迅速,不過花了小半時辰。金姓青年精神回復之快,出乎龍宿意料,才行至中途,已又伶俐健談起來。龍宿心中已知此人見識眼力非比尋常,一路聽他說些山南海北,玄妙逸聞,倒也有趣。不覺間停步在一家中等規模的客棧之前,金姓青年握扇一揖:“已到我下榻之處,公子可認得之後回去的路麼?”
龍宿笑道:“只管向最是燈火輝煌處行去便是了……原來金兄也是客居在此麼?”
金姓青年歎道:“我遍訪靈山秀水,只為求一可為鑄爐之物。但今日看來,南陵仍不是有緣之地,數日之後,便要另去它去了。”
“如此……”龍宿若有所思道,“金兄信中所言,‘一川風月,十里芍花’,不知何時可前往一踐呢?”
金姓青年黠然一笑:“公子如雅興未減,明日請來此相見,我自當請你一領‘一川風月,十里芍花’之妙。”
兩人笑語作別,龍宿辨認了客棧方向,乘著夜風清爽,月朗星稀,悠閒踱步回去。轉過一個街角,客棧紅燈已然在望,卻忽的瞥到不遠處一排房頂之上,一條淡淡紅影一掠而過,速度極快,邪氣繞身。
龍宿心中一動,不作多想,返身也躍上屋頂,追蹤而去。但只這一耽擱,那條紅影已又掠出十餘丈遠,幾個起落,直投城外去了。龍宿遠遠看到,卻不緊追,小心踩到紅影飛掠之時落腳的一處瓦面,低頭細看,青灰色的瓦塊之上,染有幾滴深色。用指尖蹭起一嗅,一股淡淡血腥之氣。龍宿皺眉想了片刻,忽然“哎呀”一聲,敲手暗道:“莫不是他也到了南陵?真是冤家路窄!”一面不再繼續查探,仍回客棧去。
踏入客棧大門,幾名眼熟的夥計立刻迎了上來,其中便有白日那名數次打雜之人,笑盈盈引著龍宿上樓,一面道:“公子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今天真是不安生得很,前幾天只在城外鬧的邪門凶案,今晚竟然鬧進城裏來了。”
龍宿停步抬眼:“城中有人遇害?”
“可不是,我聽去看的人說,死了一共兩人。嘖嘖,都開膛掏心的,血流得乾乾淨淨,真是怕人!”
龍宿聞言皺眉,低慮片刻道:“汝明早到吾房中來,吾有事托汝去辦。”
夥計一疊聲的答應了,將龍宿送到房門口,又討了些許賞錢,歡天喜地的去了。
待到次日,這名得了吩咐的店夥果然早早便來服侍。龍宿方洗漱罷了,坐在桌邊取了封金漆薄箋,道:“汝可知南陵江東儒林的門戶?”
夥計笑道:“公子您這話問假了,南陵城的人,誰又不知道江東儒林呢!江東儒林的掌閣,我還曾遠遠的見過一次。”
龍宿點頭道:“這封書箋就煩汝為吾送到江東儒林,若是有人問起吾的所在,但說無妨。”
夥計千應萬應的接了。看似一紙薄箋,入手竟頗有分量,瑩潤細滑,不知是什麼紙張。箋皮上蓋了枚朱紅印記,筆劃繁複,也不認得是什麼字。只覺紙上似有暗香流動,嗅入鼻中,說不出的通體舒暢。
龍宿自知這儒門天下上位之人所用的文箋,尋常人未曾見過,也不做它言,又另取了一封書信道:“汝將信送進江東儒林,待見到裏面有大動靜之後,再去距這裏兩條街外的一家文都客棧,找一位姓金的青年公子,將信交他,其他不必多說,回來便可。”
“公子說的大動靜是指什麼?”
龍宿輕笑一聲:“到時汝自然就知道了。去吧,順便替吾叫早飯上來。”
文都客棧的一間上房中,那名金姓青年正立在案邊操筆弄墨,門外跑堂夥計忽然轉送上一封書信來,告了擾就退下了。
金姓青年見信套潔白,不著一字,笑了笑從中抽出信來,同是一張謝公箋,換作明黃紙色,其上提了一詩: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注三]
金姓青年彈信而笑,搖頭道:“哎呀,好聰明的人。只可惜我這剛剛完成的一幅佳作,無人共賞了!”一面將信箋放到一邊,複提起筆來,在案上墨蹟初幹的一副月下芍藥圖的空白之處,提上“風月芍花圖”五字。
龍宿在房中用罷了早飯,正在閑坐,樓下忽然起了一番喧鬧之聲。少時數人腳步聲上得樓來。當先之人粗重飄浮,想是引路的店中夥計;之後數人,腳力輕健迅捷,功體修為,都是不凡。此外另有一人,不聞腳步之聲,只有氣息綿綿之感,身負修為,較那幾人又高了不只一個等級。
房門只是虛掩,龍宿待幾人在門外停步後,便揚聲笑道:“請進吧。”
店夥應聲卻退開,一位青衫秀士推門而入,見到龍宿之後,一拜及地:“江東儒林掌閣,修椽書客明沛涵,見過大公子。”
隨他而來的數人,也在門外依次施禮。
龍宿笑吟吟道:“明掌閣多禮了,請起吧。”
修椽書客告罪起身,這才道:“屬下已在外面備好車駕,大公子欲何時動身前往江東儒林?”
龍宿起身道:“本來只是些微小事,但因事關江東儒林所轄區域,才欲與掌閣一晤。有勞掌閣親身來迎,這便同回江東儒林吧。”
修椽書客聞言,知龍宿所指多半不離近日詭異凶案之事,退步道:“大公子請。”
龍宿只攜了靈台劍下樓,早另有人在後取了他的隨身行囊。一行來到客棧之外,果然已有車馬與隨從數人等候在外。龍宿見車馬駕具,舒適華貴卻不張揚,知也是修椽書客用心安排,回頭笑了一笑,方才登車。
一切停當,諸人回轉江東儒林。因車馬之上俱打有儒門記號,路上行人紛紛自動讓在兩旁。鬧市之中,為免擾民驚眾,隊伍行速緩慢。龍宿卻也不急,倚在車窗邊打量兩旁街景。車行過文都客棧,龍宿望見那塊烏木燙金的招牌,不由輕笑一聲。放眼一瞥,一扇窗口似有淺藍衣角拂過,龍宿見了,越發眉眼生花的笑了兩聲,才又正身端坐。
車馬自文都客棧前走過不久,那名金姓青年攜了隨身行囊出來,以扇做涼棚向那行去處眺望一番,笑道:“原來是儒門的貴人,我那小小謎面,想是班門弄斧了。”一面喚來帳房結算了房錢,向另一方向的道路出城而去。
一路上見他把扇輕搖,衣袂飄飄,頭簪的羽翎隨風輕動,暢快而吟:“碧雲遮斷天外眼,春風吹老人間心。大龍上天寶劍化,小龍入海明珠沈……”聲漸漸遠不可聞。
[注一]迷穀:出自《山海經》:“ 南山經之首曰鵲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於西海之上……有木焉,其狀如谷而黑理,其華四照,其名曰迷穀,佩之不迷。”文中化用為鳥。
[注二]麀鹿濯濯,白鳥翯翯:出自《詩經•大雅•靈台》,是歌頌文王施政得民心,百姓為他造靈台與靈沼的故事。代指帝王之風。
[注三]:龍宿與金姓青年的來往謎面。“一川風月,十里芍花”分別寫成黑色與紅色,暗喻“丹青”。而龍宿的回詩“李白乘舟將欲行”,出自古典故:汪倫以“萬家酒店,十里桃花”邀請好美景美酒的李白至家中做客,李白到後,才知道“萬家酒店”是萬姓人開的一家酒店,而“十里桃花”是指十里桃花潭。但兩人的友情由此結下,李白臨行之時,汪淪於岸上踏歌相送,而李白便做此詩回報。
小小一個說明:關於龍宿送給紫荊衣的小禮物,為什麼選用《中庸》?有好奇的道友可以去翻一下《中庸》正文的第一句話,自然就知道。這裏賣一個小關子,就不明說了。
2006-8-28 般若蘭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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