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一
「呵。」無法克制地,一聲淺笑輕淡地由窗邊臥坐的紫影唇中逸出。
悠閒的午後,陽光和煦得暖人。龍宿慵懶地靠著窗台,一手執著煙斗,半抬眼地望向那方總令他留戀的所在。
從這裡,其實望不見彼端的仙境。更勝說來,直接起身走向岔路另一端或許還快得許多。
但龍宿無心也不想這麼做。他只是單純地望著那一方,然後簡單地回想著過往,回想著只有他能記憶的,那令他永遠忘不掉的過往景象。
距今多久了?
或許,在他底心已是數甲輪迴的光陰般如此漫長了吧?縱然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再見到那雙深如潭水的眼眸,不過與第一次的震撼相距十年如此短暫。
十年後,自從再度巧遇上那人開始,他也只見了他幾回。
他有些驚異的發現,那雙懾人心神的眸子已不在。
餘下的,竟是一雙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溫暖柔和的眸光,頭一次在幽暗的瞳中添上一點晶亮,美得猶如夜空中的一點星光,閃爍在總是淡淡揚起的嘴角上方。
不變的,惟有那一頭白髮如瀑;但如今已整齊地梳整起來,溫煦地飄蕩在怡人秋風中。
無法克制地,他又開始了那曾有的錯覺,或許也是冀望。
眼前衣袂飄飛的白影,一定是天上降下的謫仙。
然後,他倆的視線對上了。那人只是一貫的表情,就這麼望著他。
他於是走上前,試探性地問他:『吾們有見過面嗎?』
而他只微微挑高了眉,笑著道:『敢情吾有大眾臉?』
老實說,他頭一次發覺那似仙人般的身段下,其實呼嘯著一陣陣令人想抬卻又抬不起嘴角的冷風。
當然,他也由此確定了,這人完全記不得那如曇花一現般的初遇了。
也一直到這件事過後的好幾天,儒首才又帶著他前往拜訪道尊,並順道向他說明那人的身分。
劍子仙跡,道門尊者下任繼承人。
之後他問起師尊有關劍子仙跡的來歷,師尊也只是別有深意地望著他,輕聲地回應了他一句。
他沒聽得很清楚,但他看得出來,師尊的意思是:『汝自當明白,不是嗎?』
他這才想了起來,十年前初次見著劍子仙跡後回到儒門時,他曾如實對師尊提起這件事。當時師尊聽完他所說的話只深深地凝起了眉,而後重重歎了口氣,什麼也沒對他說便逕自出了門去。
他不了解師尊當時的反應為何,也無從過問,於是便這麼放著這個問題許多年,直到第二次拜訪道尊,他才想起這件淡忘已久的事。
雖說是拜訪道尊,實則上這趟登門造訪,他連道尊的衣角也沒見上一眼。
師尊一進門便直往內室去了,只剩他與在大廳上聽令接待他的劍子仙跡大眼瞪小眼。
他也在此刻頭一次發現,他有一種想把那雙美得令他著迷的眼瞳挖出來踐踏的衝動。
打他一入門,那男人便一句話也不說,就只是張著一雙眼,同樣微揚著嘴角,直勾勾地盯著他。
起先,他還只是大方地坐著讓他觀賞。直到一刻鐘後、三刻鐘後、半時辰後,他才有些自覺地發現那男人似乎打算繼續看他看到師尊與道尊出大廳來。
於是他偏頭瞪了那男人一眼,卻發現他還是無動於衷地維持不變的表情和姿勢。他不禁開始想著,這男人該不會睜著眼睛笑著睡著了吧?
然後,他做了有生以來最愚蠢的動作。
他舉步走向劍子仙跡,彎下腰瞪視著眼前這張臉龐,然後抬起手在他面前揮了揮,想測試他意識是否還清楚。
就在這麼短暫的一瞬間,眼前白影竟「噗哧」一聲,源源不絕的大笑就這麼嚇了他一著,他驚愕地往後一彈,結果便是他下意識地伸手往前一拉,那男人胸前的一綹髮絲便這麼輕易地落入他掌中,隨著他往後跌去的力道,跟著他與地板做親密接觸去。
這下不只碰著地板的背痛,胸前的重量也險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唔...』他暗呻了聲,抬起眼來才發現這男人的黑瞳中首次添上他沒見過的愕然。
而他為這發現感到愉悅。
待他回過神來才知道那男人已從容不迫地起身並拉起了他。
他方想說聲抱歉卻在同時見著那男人燦爛的笑容,笑得令他感到一身窘意,也笑得讓他想發招打飛這男人。
那眼神就像在告訴他:『閣下盛情真令劍子好生意外啊!』
他當下氣窘得索性連大廳也不待了,腳步一跨就快步走進屋外山林。
沒想到身後白影竟也不識相地一路尾隨了出來,他跑他便追,他躲他便找,他走他便跟,始終與他保持著相同的距離。
就這麼維持了一段時間的僵局後,龍宿首先發現這個舉動似乎一點意義也沒有。於是他轉身想走回去,卻驚訝地發現...
他迷路了。
他居然為了躲開一個男人的追逐而在這不大亦不小的山林中迷路了?!
不敢置信,龍宿睜著一雙美艷的金眸瞪著站定在他眼前仍舊掛著淺笑的劍子仙跡,惡聲地開口道:『汝跟來做什麼?!』
聞言,劍子仙跡笑了笑,輕聲回道:『吾怕你迷路。』
霎時,龍宿彷彿只聽見陣陣呼嘯而過的風和無聲降臨他身上的靜默。
見狀,劍子也沒多說什麼,只是伸出手對他道:『走吧,吾帶你回去。』
龍宿盯著他伸出的左手,又望了望劍子,然後冷哼了聲,舉步往劍子身旁擦身而過。
輕笑,劍子也邁開步伐,走在龍宿前頭,兩人就這麼一路平和地走了回去。
一到大廳,儒首和道尊已然候著了。兩人一致對甫進門的劍子和龍宿露出疑問的眼神,龍宿尚未開口,搶在前方的白影已出了聲。
『吾帶龍宿參觀林子去了。』
那染著淡淡笑意的嗓音簡單地隱去了事件發生的原委,也讓龍宿怔愣地發現,自己的名字由他口中唸出,竟然這般悅耳動聽...
後來,他和儒首道別了道尊。便有好一段日子沒再見著劍子仙跡了。
一直到有一天,龍宿剛揀了一塊地築起疏樓西風,儒首這才發書要他往岔路另一端的豁然仙境拜訪道門下任繼位者。
當下,他只有無語問蒼天。
他就姑且相信,是這附近的風水太好才會有如此地靈人「傑」的事情發生吧...
於是後來他聽令帶了一串厚禮,隻身來到豁然仙境大門前。
硬要說是大門也太牽強,龍宿定定地立在離那菇亭有好幾大步之遙的位置,心想著自己究竟踏入豁然仙境了沒?
就在他無聲與菇亭對望時,一道眼熟的白影由屋中推門而出。
他見著劍子臉上的訝異迅速地被笑意取代,而那樣的笑法讓他有股衝動想丟下懷中的伴手禮直接長揚而去。
但他還是沒這麼做。他只是悶悶地隨著劍子的招手入了門,然後驚訝地聞著木屋中不停溢出的茶香。那香味不濃也不淡,只給人一種拂面而來的溫和感,一如此地的主人般縹緲。
『正好吾泡了一壺茶,一同品茗吧。』劍子入了座,為龍宿擺上一只木杯,舉起壺添入香茗。
龍宿沒多說什麼,只將手上的禮丟向劍子,然後以一派慣有的華麗無雙優雅地坐下,舉起那粗糙得令他不甚習慣的木杯,有些食不知味地將飲落的動作隱入華扇後。
『這...』眼角餘光尋聲瞄到皺著眉頭的劍子,龍宿有些疑問地放下杯正眼看向他。
『下次別帶禮來了。』劍子輕手放下手中看來高貴的絨盒,而後轉身翻找著牆上的櫃子,過了許多,才抽出了一對玉簪,塞到龍宿手中。
『這是?』龍宿觀望著手中看來價值亦不斐的簪子,有些訝異住在這間寒酸屋子的劍子竟有如此貴重的物品?
『這大概是吾這間屋子裡第二件算的上值錢的物品。就當是回禮吧。』
『多謝。』帶著存疑的目光,龍宿收下手中這對玉簪,而後開始認真推想劍子是否便是因為這送禮大方的舉動而搞得自己看來如此「貧瘠」。
『怎麼?』意識到龍宿傳遞而來的視線,劍子抬起頭問道。
『無事。吾只是想,汝屋中第一件值錢的物品又為何?』
聞言,劍子沒有回答,只是笑笑地替龍宿又注了茶,然後從容地拿起自己的杯子緩緩啜入一口,露出燦爛的笑容。『這茶,真是吾喝過最香最上口的茶了呀。』
『汝該是只喝過自己泡的茶吧。』賞了眼前自得其樂的男人一記白眼,龍宿不再搭理他逕自吞落杯裡茶香,然後他該死地發現,這真是他喝過最甘醇的一口茶...
『如何?』一張興致盎然的大臉忽地出現在自己眼前,龍宿再一次驚愕地站起身往後一退,左腳就這麼恰巧地絆到木椅,整個人直挺挺往後倒去,原想伸出的雙手在回憶起上回發生的窘事後迅速縮了回去,就在這一同時,劍子一雙大掌就這麼不偏不倚接住龍宿的腰,輕而易舉地將人撈了起來。
『沒事吧?』他巡視了龍宿一眼,這才又道:『吾的茶當真如此好喝你也用不著這般激動啊!』他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一臉無奈的看著龍宿。
霎時,龍宿好不容易升起的一點感恩之心灰飛湮滅。
暗下眼,龍宿冷冷地道:『今日叨擾了,請。』語畢,繞過劍子便要出門。
『等等,龍宿!』
身後傳來的一聲呼喚突地令龍宿一震,他微微轉過身,偏頭看向身後人。
『良心建議,你應當吃多點,腰細得像姑娘一般。』無害的笑容大大地漾起。
龍宿一臉陰霾地望著眼前過於刺目的笑容,有點想用力地扯開他那張大臉。
試圖說服著自己冷靜,許久過後,龍宿這才咬牙地溢出一句話:『多‧謝!』
『不用客氣。對了龍宿,吾發現你有個習慣,吾十分地建議你,最好將此陋習改過。』劍子的表情換上一臉認真,龍宿也不禁認真地回瞧著他。
『吾發現你非常喜歡往後倒,這個舉動對後腦杓的傷害非常大,因此吾基於不忍見你受苦受難的立場,良心地建議你...』話未說完,前方咆哮已漫天撲地而來。
『劍子仙跡!汝怎麼不去死!』龍宿氣得口不擇言,一張臉都歪了幾分,平素被教導與養成的禮教再也無法興起一點作用,與他的理智一同碎裂在怒火之下。
轉回頭,毫不留戀地舉步離開,然而身後又該死地響起那道讓他聽了就有氣的呼喚。
『龍宿!』他跟。
『閉嘴!』他走。
『龍宿!』他追。
『住口!』他跑。
『龍宿!吾想說的是,歡迎你再來拜訪。』
『免談!』
『龍宿!還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煩死了!』
『你的聲音很好聽。』
『吵...』
瞬間消音,龍宿愕然地回頭看向劍子,只見劍子站在疏樓西風門外笑著對他揮了揮手,然後往豁然仙境的方向走了回去。
愣立在門邊,龍宿好一會兒才發覺,原來這男人習慣以這種欠扁的方式表達他的關心,甚至就這樣一路送他「走」回疏樓西風。
而後,他的心情漸漸好轉了起來,不自覺地摸出懷中玉簪,下意識把玩著。
他開始認真地思考,下次該用什麼藉口造訪豁然仙境...
(待續)
希望各位的肚子依然安好...<逃>
[ 此贴被瞑鏡在2007-03-11 01:46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