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天.參一剛醒來,劍子便驚察自己正摟著龍宿腰際,本欲即刻收手,手中異感又讓他遲疑了片刻,把心一橫,遂將人抱得更緊。低頭看著懷中人,劍子的眼神十分複雜,盯了半晌,發覺龍宿眼睫輕顫,他立即閉眼假寐。
很快地,龍宿也徐徐轉醒。由於剛晨起,他神志有些迷離,怔看眼前裸膛,面上流露疑惑神色,似是不能理解,倏地張大雙眼。
憶起昨夜情事,又覺察自身被劍子緊抱懷中,龍宿感到窘困非常,急欲掙脫,卻怕驚擾了他,只好作罷,靜靜地靠著身旁人的胸膛。
老實說,龍宿並非不通人事,然而扮演承受的角色卻是初次。
一夜歡合,他的身子鬆散疲憊,滿遍或紅或紫痕印,下體尤是酸疼怪感,龍宿暗自嘲諷自己一番。
想他疏樓龍宿聰明一世,如今竟這般折騰自己,不免可笑。
長久以來他們心中有情,行為卻從未逾禮,許是十年相思曼衍難遣,讓兩人急需親熱厚密的慰藉。
見時機恰好,劍子緩緩睜了眼眸,鬆手放開懷中人,起身著衣。龍宿拉緊被褥,偏頭望向他,兩人默默相對,一言不發,滿室寂靜,只有窗外傳來陣陣鳥鳴。
迎著清漠晨光,龍宿本想下牀自行著衣,然而身體疲軟無法遂願,只好讓劍子幫他穿上衣裳。
見偃臥牀榻的那人難以起身,劍子開口道︰「吾抱你下樓吧。」
「不用,吾可以自己走。」挺起腰桿下塌,雙足踏地,身軀卻有些趔趄,腳步踉蹌。
「別逞強。」彎曲雙膝,將人打橫抱起,便慢步下樓,欲至混堂清洗,如此待遇卻讓龍宿感到尷尬,面色不由得赧紅,他將臉靠在劍子胸膛遮掩。
一樓櫃檯邊的小二哥見兩人姿態親暱,一人臉孔俊逸、一人容貌秀雅,又同住一間廂房,理所當然揣測眼前二人是對夫妻,還面帶曖昧地擠眉弄眼,劍子與龍宿為免麻煩,也不加以解釋。
這客棧位於荒郊野嶺,小而簡陋,混堂又黑又破,也只得將就,幸而浴桶內的溫水十分潔淨。
淨身時,龍宿的身體仍舊酸軟無力,只能任劍子幫他清理洗滌,二人極少交談,各自沉默,除了龍宿因痛楚偶發的呻吟,以及劍子溫言安撫外,混堂靜的可聽到外頭客棧老板與小二閒磕牙的聲音,說他倆貌似神仙眷侶,丈夫還抱妻子前往沐浴,可知昨夜房事必相當賣力討好云云。
沐浴後,兩人回到房內,龍宿下半身依然酸疼難受,幸好隨身帶了些藥,塗抹柔捏,藥效一起,酸麻痛感漸散。
劍子與龍宿本欲說些話,聊以撫慰對方,然而思及昨夜帳暖春宵乃你情我願,沒有誰能委屈的了誰,抱歉一出口,豈非褻瀆那時的摯情真意,於是彼此選擇緘默不語。
不同於前一天閒情逸趣,今朝兩人施展輕功往南疾行,一路上景物似白駒過隙閃逝,劍子在前,龍宿為後。劍子心知龍宿有意落後,兩人巧妙地維持一段間隔,晨風激冷打在身上,劍子任腦中萬緒千頭不停滑過。
憶起昨夜,龍宿濡濕臉孔、伸展喘吟歷歷眼前,劍子內心無法自持,他沒想到歷經百年清修,竟還對情欲難以割捨。無可否認的,歡濃溫存確實遏止十年相思煎心,但劍子覺得心裡某些地方又更痛了。
兩人身為儒、道門第一順位繼承者,百餘年來相交甚密,流言蜚語早已飛滿天,現今距接掌約剩一百年,訓練越發緊湊嚴謹,旁人更是加倍察檢,在後虎視眈眈,他們更應嚴以律己,以免落人口實。
即使接任掌門以後,他們也無法像往昔相交那般任意自在,言行舉止為全教圭表,見面談話恐須小心翼翼。
劍子心知龍宿清楚未來背負的責任何等重大,道尊及聖夫子也一再告誡他們。
他有些後悔找龍宿一同南下遠行,本想藉此爭得時間朝夕相處、紓解相思,但昨夜繾綣一發不可收拾,劍子警覺到心已失控,十年不見便如此意惹情牽,若兩人果真百年後才得相見,他不敢想像自己將會變成什麼模樣。
然而,即便百年內數次相聚又如何,終究要分開,聚時歡喜,散時更顯得冷清,那不如不聚,免得更增愁添悲,他們尚無資格恣情,妄言相守,所以昨夜他脫口講出百年後再見的話語。
道門力致修道清心,寄望哪天脫離紅塵,羽化成仙。
修身本先修心,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遊於消遙,論以齊物,超乎像外,得其環中,天地本無名,萬物皆虛空,劍子明知諸般名象皆空,仍有所自執,便是一直放在他心裡的那人。
有些失神,劍子喃喃道︰「明知諸般名象皆空。」擰眉,劍子眼中充滿痛楚,驀地,他輕笑一聲。
魔障啊,過不了如何得道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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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隨前方飛奔絕塵的身影,龍宿特意與劍子相隔一段距離,他知曉他們都需要好生思量,以前明白彼此有情,卻有默契的不提,現今已是不容分心,偏偏情意赤裸裸地揭出,不得不去正視。
百餘年來兩人過從甚密,本以為這樣相知相交便已足夠,然而龍宿發現他錯了。
十年前劍子依道門規矩閉關後,憶起那道白影,心裡便有些恓恓然,暮想朝思,似喜非喜、似悲非悲,起初他以為只是不習慣久未相見。
有天夤夜夢迴,才知道像潮水湧上的,是為思念,曾幾何時,情意已成脫韁野馬,可惜相思無可寄之處,只能靠往昔回憶撫慰。
人們只道怨句難工,不知真情實亦難成。
對劍子來說,正視情感並不困難,他一向不喜自欺欺人,只是、掙扎。
儒者明白,此刻道者內心在拉扯交戰,升真成仙一直都為道門徒眾的想望,劍子自小於道門成長,自然也把位列仙班當成此生目標,然而磨人情思乃是求仙之途的阻礙,心有掛懷,則得道成仙遙遙無期。
取捨之間,無論劍子是取或捨,皆得失參半。
兩人的情感是否對未來有所妨礙等事,龍宿對此並不以為意,妨礙了又如何,儒家思想著重實際,對於難以預測的未知飄邈,他不願太過深究,若覺察了什麼,那時再來想辦法即可。
明瞭聖夫子憂心,亦知道尊同樣擔慮,但他更清楚兩人頂峰之路不會受到影響,縱使未來可能偶遇蹉跌,龍宿仍有同等的果決與信心。
此為龍宿對自己與劍子的自信,便是相思難解罷了。
日後在世外書香深造,昨夜繾綣,甚至接下來幾天朝夕相處,這些回憶將與他相伴作陪。
想見他、想聽他說話,那人卻在遠方。回憶無法戢止寂寞,然而沒有任何回憶可供追想更加可怖,縱使因故散了,也要有聚時回憶留存腦海,略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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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仙跡和疏樓龍宿施展輕功絕塵飛奔,行至午時,已近預定目的地,四周是草滿陌青,杏花將笑,鳥語鶯啼,醉人春情不可名狀。
見前方有一涓涓溪流,劍子停下腳步暫歇,兩人稍作梳洗休息,溪裡一老翁帶著一稚童正緩緩上岸,看兩人捲至膝上的褲管與手上魚簍,方纔應到溪中抓魚。
看到掬水淨面的龍宿與旁邊站立的劍子,孩童突然抓住老翁衣擺,大聲喊道︰「阿公,你看那邊有兩個神仙!」
老者看兩人姿態超凡出塵,確實好似畫中神仙,定睛仔細一瞧,但見白衣人身背寶劍,應為江湖人士,唯恐惹上麻煩,老翁急忙制止,低低說道︰「噓,咱們別吵到他們。」
「喔。」孩童低頭應了一聲,隨即抬頭又問︰「阿公你想不想做神仙?」
老翁摸了摸稚童腦袋。做神仙當然好啦,但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做,還是不要比較好。」
瞪大雙眼,稚童滿臉疑惑不解,問道︰「為什麼呢?別人都說能當神仙真好。」
捏了捏粉嫩童顏,老翁慈祥地笑道︰「一個人當神仙太孤單了,我還是和你們一起生活,每天快快樂樂就好。」
孩童頓時手舞足蹈,連忙拉了拉老翁衣擺,好似要證明些什麼,急說︰「阿公,這樣我也不要當神仙,我要跟你和阿爹、阿娘一起生活。」
拍了拍孫兒幼小肩膀,老者大笑。「哈哈,好好!乖孫,時間不早了,咱們快回家,將這些魚蝦拿給你阿娘,今天咱們中餐可以加菜囉。」
孩童笑道︰「哇,加菜!這樣好、這樣好。」
老翁拉起孩童的手,往住家方向走去,兩人慢慢走遠,及至身影已不可見,龍宿他們仍能聽到童顏笑語,好不歡欣。
道者與儒者靜靜在旁,傾聽這對祖孫談話,心中併生感觸。
劍子仙跡看了看眼前溶溶脈脈的溪水,水面幾瓣落花浮蕩,又遠目滿山蔥蘢碧綠。
他的眉頭舒了又皺,皺了再舒。
人間世,蓬萊山,他不怕孤伶一人,他怕的是、怕的是——
他轉頭望向龍宿,龍宿則微笑回應。劍子愣怔看著笑若春花的眼前人,良久不語,驀地展顏,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甫道︰「龍宿,剩下一段路程而已,吾們慢慢行走即可。」
「好。」笑道。龍宿梨頰生微渦,又一生花媚姿笑靨,連畫工也難以畫出的動人神韻,讓劍子看得有些癡了。
眼見劍子眼眸一片朗朗澄亮,迷霧盡散,他明白方纔老叟與稚子的談話,無意間指點了他,劍子內心已做了取捨。
龍宿臉上頓時浮層喜色。
幾回無路可追尋,不是凡民不是仙,太上忘情非吾輩,朝朝暮暮兩相知。
訕訕的紅了臉,劍子乾咳一聲,說道︰「吾無為、也無不為,乃是順心而行。」伸手握住龍宿垂於身旁的素手,心神一動,又不禁握緊了些,龍宿舉扇遮掩潮紅雙頰,手掌亦緊緊反握。
地北天南悠悠邈邈,雖是天涯望盡,難窮離情,二月天裡,他們攜手共進。
青天白日藤葛籠籠蔥蔥障,笑花歡草山水崎崎嶇嶇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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