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時和劍子仙跡不期而遇,兩人其實沒多說話,嚴格算來只是打了個照面,之後的幾個日子,女孩足不出戶,依照她父親所教授的,演練著祝蓍與龜卜。
現在老嫗回頭思量,早在和劍子相識之初,她就無法將他們的偶遇遺落在堤岸上。
她還記得,聽到嚴峻的父親對母親說出「此代以後,承繼無人」的時候,側首貼在門板上的她,當下指髮體膚彷彿凍結般的冰冷。
好像片刻之間什麼全都坍崩下來,心裡沉重萬分,又感覺自身可笑,那時候她選擇跑出了家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龜甲枯骨、蓍莖死草,如何預知人事禍福吉凶?
「該死……」女孩胡亂地抹拭兩頰濕痕,並將背脊打得很直。
看著自己披放而下的散亂髮絲,連髮尾都糾纏成團,女孩頓時有種說不出的厭倦,對龜蓍的厭倦,以及對一切的厭倦,孤零的感覺胸膛擴散開來,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些什麼,女孩漫無目的地行走,想找個地方待著,一個可以允許她靜靜地思量的地方。
一開始了無頭緒,糊裡糊塗地走了好一段路程。然後,隱隱約約地想起那春花攢簇的長堤。
太陽已過中天,各種顏色的花輕輕綻放。
風過,葉搖,花落。驚鴻一瞥,只見一道茫茫白影,女孩站在那裡,腳像生了根似,她知道自己必定是一臉戒備的模樣。
「又見面了。」他說,女孩點點頭。
劍子仙跡看起來很空閒的樣子。
「嗯——」他自言自語,又好似說給她聽,「天氣正好。」
沒等人回應,劍子便自個走開了,遲疑一會,女孩也跟了上去。
劍子仙跡緩慢地走在她的前頭,沒有轉身過問她滿身的狼狽。
她也不願意敘說,以取得陌生如他的同情和安慰。
一前一後,他們就這樣默默地走著。
午後的風又輕又軟,翻飛起他的衣角、飄動了他的髮鬢,女孩怔怔地看著眼前,並眨了眨眼,感到不太真實,一度懷疑是潾潾江面上通透的折光,讓劍子的臉孔朦朧難識,看也看不清。
眼前的劍子仙跡,飄忽而遙遠,無可觸及,猶如不染塵的神仙。
「怎麼可能。」女孩搖搖頭,隨後笑了。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會有機會遇到呢……
「怎麼可能?」她喁喁的自語似乎勾起劍子的好奇,他停住腳步,以充滿興味的模樣,轉頭問她,「你覺得,什麼事情不可能?」
由於劍子突然回過身來,女孩的目光來不及收回,直截地接觸到他的眼眸,讓她怔忡了一陣。
「唔……」拉長一聲,假裝沉思,好掩飾心頭尷尬。
「慢慢想就好。」他說︰「你大可放輕鬆。」
不清楚自己何以乖順地沉靜下來,女孩意識到這點後,倒有些不太快意了。
「我有放鬆。」
「嗯?」當下,劍子微微挑起了眉。
「你看。」撩起蓬蓬鬆鬆的頭髮。
「哈哈哈。」反應過來後,劍子笑得開懷。
她想,劍子仙跡似乎有個不羈的性情。
入耳的笑聲蘊含著力量,將先前支離破碎的那些,一大片、一大片地復原,劍子沒有問些什麼,卻像看透了她的心思。
有種從來沒有過的安然,彷彿什麼事情都能面對,彷彿是,因為她不太確定。唯有一點清楚,女孩並不討厭他。
有次親眼目賭劍子凝霧裁風,襟袖飄逸好似飛水流雲,才知道他不是人間身。
即使心底躊躇惶恐,也不能讓他人一眼看穿,女孩的父親總是這麼告誡她。遵守庭訓,她面無表情地面對劍子,但當下充斥女孩心底的,不是驚懼性命許在旦夕間危如纍卵,而是人類對於無以掌握的未知,自然竄生的惶恐。
不驚不懼的反應似乎讓劍子感到滿意,他的嘴角跟眼神出現令人費解的笑。
原本,女孩以為遇上了魑魅魍魎或是妖鬼精怪,經他說明,方才逐漸地清晰了劍子是神的事實,一位化雲降雨的神祇。
「沒有什麼不可能。」劍子微笑地說。
是否完全可能或不可能,其實女孩不敢十分確定,但她毫無遲疑地相信他。
女孩家的庭院有個池塘,不是很大,但也不算小,長了滿池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燠熱的夏季過後,總有很多蓮子,光是儲存便須半個倉庫,因為難以消耗,除了燉熬煮湯外,廚娘會把大半的蓮子做成可以長久保存的蓮子糖。
每回出門,女孩就帶些在身上,劍子有時也會吃一點,有時他並不吃,只是拿幾塊蓮子糖把玩,偶爾也會問問女孩生活上的事情。
跟女孩以往親近的人們不同,劍子說話有些風趣,這讓她感到愉悅。
她覺得劍子是隨和的,卻又覺得他強勢。她想,對某些人來說,那一語不發時顯於形貌的冷淡,甚至是有些不可親近的。
老實說,她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劍子像人一點,還是不像人一點。
身為巫子、長在巫家的女孩,對於各路神祇一向懷著敬畏的心。女孩心想,的確信則有、信則靈,所以滾滾紅塵裡來往的凡人中,只有她看得到他。
他們很常交談,談了很多話,較多時候是他講而她聽,因為劍子說很久沒遇到能看到他、跟他講話的人類了。
多少不變動的年月,像隔著一層紗,也許被看見、也許看不見,劍子仙跡還是耐心的,那樣默默地面對,無論白日或是黑夜。
她記得,那時候感覺到某種莫名的震動從心底產生。
其實女孩也不知道該跟神明說些什麼,於是整個春季,女孩一次又一次去到長堤上,聽劍子訴說關於崑崙的一切,關於眾神的情仇糾葛,和驕傲的龍神。
直到繁花開始凋謝,落了滿河繽紛。
「龍神?」她問。
「嗯。」
龍,頭生兩角,鱗身長尾,有爪、有鬚。
春分登天,秋分潛淵。
「黑龍?還是白龍?」
「不對,都不是,他是紫龍。」劍子仙跡微微瞇起眼睛,繼續解釋︰「眾龍之首。」
「眾龍之首?」不自主地重複劍子的話。
「沒錯。」
「他的名字?」初次聽聞,女孩好奇地問道。
「他叫龍宿,疏樓龍宿。」劍子不掩得意,笑著。
與其他名為佛劍、蜀道行、一步天履……等神相比,劍子其實不常提到龍宿的,但每次講到那位紫色龍神,女孩發現,劍子的敘說語氣會顯得格外不同,說懷念又不盡然,像是若有似無地雜著其他情緒,她不清楚劍子自己是否有發現到這點。
那時候的女孩並不覺得結識一位雲神是多麼難得的事情,她比較在乎,劍子是否因為她的巫子身分才對她說那些久遠的過往,並非她懷疑劍子的話,而是神界的事情對年輕的孩子來說,委實太過遙遠。
那太混亂,也太空泛了,像與她無關的故事一樣。
即使神話時代已經過去,遠古的種種在人間只賸下傳說,當劍子仙跡提起共工與顓頊的爭戰,女孩仍可以立刻接起後續:共工兵敗如山倒,浮游投了淮水,相柳逃竄到崑崙山北方,最後共工絕望地傾身不舟山,折斷了天柱,絕裂了地維,九州八極有了四季星辰。
劍子仙跡一邊聽著一邊讚許地點頭。
不舟山倒後,天有缺難以兼覆,地有縫無法周載,陰陽跟著失衡。女媧煉化七彩石漿補天,砍斷龜足撐立四方,耗盡了原身精元,卻放不下和伏羲一同作出的孩子,消散九重天前,她的腸子化出十個神人,而後居於栗廣之野,人們稱為女媧之腸。
在那崩天裂地的末日當頭,劍子接受女媧淚眼請託,留在人間造雨溉榖。
共工被留放幽州後,顓頊命令旗下大將重黎絕地天通,劃分了人神界限,阻斷天地間的通路,應允女媧的雲神在紅塵仰望,寬大的衣擺漂泊在風裡,就那來自天外的輕哼捕捉不住。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劍子仙跡朝女孩露出輕鬆的微笑。
聽著劍子用像提起花開花謝般那樣自然的語氣,訴說人和神的種種過往,女孩沉默地看了看他,覺得自己有點說不出話來,耳邊只聽到樹葉因摩擦產生的唰唰聲音,其實她很少這樣。
「你想回去嗎?」女孩問他。
「想。」
說是如此,臉上卻不顯著急神色,看不出劍子真的希望如願以償。
「哦?」
「沒有騙你。」
「……我不相信。」
「哎,好吧。」他呼了一口氣,告訴她,「想、又不想。」
想,又不想。
是想?還是不想?
這般模稜兩可的回答,意圖先行閃避,再順勢帶開,一胡扯便八千里之遠,這般應對模式,女孩還是第一次見識,無法解讀劍子的想法,所以她不置可否,只皺起黛眉表示。
最後,女孩下了一個結論,「你這是欲蓋彌彰。」
「姑娘啊,你誤會了。」
「有嗎?」女孩反問。
「哈。」劍子仙跡沒有反駁,笑得短促,卻像嘲諷他自己。
女孩問他,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事情。開口的下一秒鐘,她就感到後悔。
劍子突然沉默下來,她從沒看過他露出過那樣的表情,彷彿涵蘊了千載的年歲風霜,那神情卻眨眼即逝,劍子依舊一副波瀾不興的神態,如白玉般既溫潤又冰涼。
一切思緒嘎然而止,女孩睜大了雙眼看著劍子,整個人呆愣住。他在想什麼,女孩無從得知,但她記得劍子那時的眼神,一輩子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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