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劍子在回來的路上便有些心神不寧,說不出原因,只是下意識走得很急,心裡仿佛惦念著什麼。當他回來,正要答復龍宿時,發現他不在自己的房裡。
若是平日,龍宿不在,必是在附近山上散心去了,等一會兒也就回來了。可是今日,劍子偏偏一門心思想見他,也不知是怎麼了。劍子見清塵屋裡有人,便去問龍宿去向。
清塵的門是開著,劍子一進去,被眼前所見震驚住了。
龍宿躺在地上,全身膚色暗紫,手腳和心口都有血痕創口。而清塵則坐在一邊,安安靜靜的,毫無反應。
“龍宿?怎會這樣?”劍子一步邁過去,蹲下身子,去探龍宿的鼻息。
龍宿氣息微弱,劍子心中揪緊,趕緊查看,自然見到了龍宿的傷。在傷口上,隱隱看到幾根金針,應該是以針封穴,阻了血流。
“清塵,龍宿怎會這樣?”劍子急急問道,“是誰傷他?”
“是我傷他。”清塵平靜地說道。
“什麼?”劍子幾乎不敢置信,“你為何要這樣做?”
清塵二話不說,從懷中拿出一張紙,走到劍子身邊,拿給他看。劍子展開,正是龍宿所簽那張生死狀。
“這是我與龍宿之間的事,與人無尤。他的選擇即是如此,你不必插手。”
白紙黑字寫得清楚,劍子看了又看,的確是龍宿筆跡。
“他為何要答應你這種條件?你又為何要置他於如此境地?”劍子仍是不能相信。
“你不覺得現在問這些,並不是時候?”清塵悠悠地喝茶,“你現在所要做的,不是救他麼?”
劍子猛然清醒過來,不錯,救人性命要緊。可是再看龍宿傷勢,分明是心脈已斷,這種情況自己並不能應付。而這附近,能救人者,只有清塵。
“好,這些稍後再談,你先救龍宿。”劍子沉聲說道。
卻見清塵一臉古怪地表情看向劍子。
“你糊塗了麼?他既然是我所傷,我又怎會現在出手救他?”
劍子聽到這話,心一沉,表情也僵硬起來。
“龍宿和你可有冤仇?你一定要害死他麼?”劍子心中起了怒氣,不自覺地散發著威勢。
“不,並不一定。我正在看天意,看天是要他死還是要他活。”清塵之語出人意料。
“什麼意思?”
清塵指了指桌上,劍子這才發現,桌上點了一盞油燈。白日裡點燈,並不是尋常之事,可是劍子一進門全部注意都在龍宿身上,竟然沒有察覺。
“看著這盞燈,當油盡燈枯之時,如果龍宿還未死,我便救他。若是意外中途燈滅,我亦不會出手。”
劍子一聽,體內血氣翻湧。清塵的油燈和普通的不同,這油中不知添了什麼,微微發藍,能夠燃得特別久。往日一盞燈油,能從傍晚燃到天亮。以龍宿現在的狀況,撐不到這麼久。
“你——你既然有心救他,何必還要如此為難,你明知他撐不過。”
“撐不過那就死,這也是天的意思。”清塵淡淡地說。
看著清塵一臉雲淡風輕,劍子竟有些氣結。清塵閉上眼睛,竟是養起神來。
劍子低頭去看龍宿,血脈被金針封住,並沒有大量流血,可是血脈閉久了也不是辦法,身體會壞死,人也撐不住。
劍子把龍宿抱起來,抱到一邊的床上,清塵似乎沒有什麼意見,眼睛也沒有睜開。
“不行,再拖延就無救了,你必須現在救他。”劍子轉身說道。
“不可能。”清塵的聲音紋絲不動。
劍子的手暗暗握緊。
“如果你不答應,雖然不夠光明,我也少不得用些手段了。”劍子極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一些。
清塵終於睜開眼,嘴角微彎。
“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可能出手,你以為,還有什麼是我在乎的麼?便是這條性命,你隨時可以來取,也沒什麼可惜。只是——”清塵頓了頓,“如果你傷了我,或者要了我的性命,即便龍宿撐過了這一盞燈的時間,到時也沒人救他了。”
“你——”面對清塵的見死不救,劍子是真正動怒了。
可是怒歸怒,卻不能動他分毫。若傷了他,他拗氣脾氣來不肯救,那真的束手無策了。
龍宿的情況越來越糟,血脈封得久,皮膚已經漸呈紫黑色。劍子心中焦急,盯著那油燈,可是那燈火不緊不慢地燃著,半天也沒見那燈油下去多少。
“你急也沒有用,不如安心坐著等。”清塵不鹹不淡地說。
這話不說還好,說出來,幾乎引動劍子殺意。劍子努力忍著,否則真怕自己與清塵動起手來。
可是,龍宿的情況再明顯不過,此時已是千鈞一髮之際。
劍子再看清塵一眼,見他穩如泰山,心中又急又恨。不得已,劍子狠了狠心,一把背負起龍宿,衝出門去。
在這空耗時間,龍宿必定不能支撐,即便到了那個時候奇跡發生,龍宿還活著,也不能保證清塵變卦。畢竟此事是他造成,再怎樣翻臉無情,也不是奇怪之事。與其在這等著,不如出去賭一賭,這世上未必只有清塵能救。
劍子以前交遊廣闊,在此地不遠,也有擅醫術的朋友,只是不知以自己能力,能否在時間內趕得到。可是,這樣總比坐以待斃要好,讓他什麼都不做,眼看著龍宿氣絕,他是做不到的。
劍子背著龍宿,龍宿的肢體偶爾碰觸到劍子,那是死人一樣的冰涼。劍子心底越來越亂,急急奔走之時,總覺得背上的龍宿沒有了氣息。
奔至山下,劍子心中有所預感,猛然停了下來,剛彎下身體,龍宿就從他背上滑落。劍子一看龍宿,呼吸一窒。
龍宿的血脈封閉太久,眼看全身死灰顏色,非常駭人。劍子心知,再這樣下去,無論如何是不行了。
遲疑片刻,劍子還是下了決定,手法極快地拔出封住龍宿血脈的金針。在拔下封住胸口心脈的金針時,一股血液噴出,血湧如注。
血脈通了,紫黑的膚色立時稍緩,可是那流淌的血卻止不住了。劍子的手壓在龍宿的心口,減緩血的湧出,眼看著龍宿的皮肉恢復血色,劍子的心卻越來越沉下去。
劍子滿心焦灼,口中發苦,卻束手無策。這樣的龍宿經不起顛簸,還未找到救命之人,恐怕血已經流光了。劍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竟被逼至走投無路。
無奈,劍子把龍宿的傷口箍住,小心地再把他背上,走了回頭路。回去的路上,劍子小心沉穩,儘量不顛動龍宿,可還是覺得他的血滲進了自己的衣服。
劍子背著龍宿回來,桌上的燈油還未耗掉三成。劍子心涼,把龍宿放在床上守著他,卻絕不肯放棄。
清塵一直坐在那裡沉思,或者什麼都沒想,只是坐著而已。對於劍子的歸來,他絲毫不意外,像是早知他離不開這裡。
龍宿的血把整個上衣都浸染了,失血太多,身體無法維持溫度。劍子不能眼看著他如此,眉頭緊蹙,不得不採取極端。
劍子拿出隨身短劍,在自己手腕上一畫,血珠便湧了出來。劍子用一根空管,引自己的血進龍宿的身體。
燈火微微跳動,一點一點地將油燃成煙,沒有人說話,沉寂得很。不知過了多久,劍子一直在龍宿身邊,維持著姿勢,一動不動。
清塵不時在劍子身後瞟他幾眼,劍子此舉,雖出乎他意料,但也非無跡可尋。他並不想劍子插手此事,沒想到劍子竟做到如此。
龍宿只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寒潭,周身極冷,耳邊一直有水嘩嘩作響。整個世界都很安靜,只有水聲不斷。
龍宿睜開眼,一片模糊後的清晰所見,是劍子。
之前意識一直斷續著,龍宿好像能明白自己現在的狀況,眼前的劍子,帶著一臉憂慮的表情凝視著自己。
龍宿的視線向下,看到兩人手腕被綁在一起,劍子的血流進自己身體,看來已經不知維繫了多久。
龍宿突然覺得心間被什麼東西哽住了。
龍宿靜靜地躺著,與劍子對視。劍子的眼中神色複雜,他心知此時兇險,擔心龍宿是迴光返照。
龍宿想動身體,可是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聽使喚,只有脖頸還沒有斷,於是默默把頭偏過去,面向床裡面。這一動作,意為汝不必如此。
此時的劍子,龍宿不忍看。
龍宿只覺得劍子抓起了自己的手,不輕不重地握著,卻沒有絲毫放開的意思。
不放手嗎……
清塵冷眼看著,突然出聲:
“你不要性命了麼?”
劍子的人已經開始微微搖晃,卻對清塵的話置若罔聞。
清塵意識到,劍子恐怕要將血流幹在這裡,不由得有些動容。劍子的固執出乎他意料,本以為他是個有分寸的人。
一個沉悶的聲響,劍子倒在龍宿身上。劍子心道不好,想爬起來,眼前卻一片模糊,力不從心了。
劍子的頭摔在龍宿的頸窩處,龍宿轉過頭,輕易就能碰觸到他的側臉。此時的劍子已經睜不開眼,龍宿把臉貼在他的耳側,閉上眼睛,聽他喘息的聲音。
汝盡力了,吾知道。
[ 此帖被三脚猫伯爵在2010-08-19 23:34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