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薪添了又加,爝光不息。老榆樹下,一人忙著張羅晚膳,沙沙堆起樹葉枯枝,另外兩人則睡得不醒人事。
龍宿理所當然鑽進離他最近的人形被窩,劍子就像天地間唯一的暖裘。
蜷伏在劍子懷中的龍宿,還是那麼安靜優雅,像隻柔順的小貓。
月滄海靜靜端視兩人的睡容,笑得十分滿足。三年不見的劍子,沒想到會一聲不響來探望她,還帶了個這麼清秀儒雅的朋友。呵呵呵,長得真是標致啊!這麼自然的相依相偎,小鬼們說得沒錯,這兩人果然關係匪淺啊!
自收道尊為義子,除了傳授武藝,也兼任劍子童蒙時代的老師,往後,這裏便再也沒有孩童的笑聲。
如果劍子和這位紫衣姑娘--
呵呵呵,想著想著便傻笑起來,劍子便是被這陣詭異的笑聲吵醒。因為他的月嬤,月滄海,從來不曾憋笑過。
「劍子,醒啦?怎樣,不敢起來啊?放心,累成這樣一時半刻不會醒的啦!」
怕驚擾熟睡的龍宿,劍子放輕放慢所有動作,起身坐在老者身旁。
「呵呵,三年不見,你長高了,也長壯了!」
「是啊,隨便吃吃就長成這樣,認真吃還得了!月嬤,是妳救了我們?」
「呵呵呵,也算是啦!我一不在,這些小鬼就興風作浪,喂,太閒了就說一聲──」聞言,藏暱樹上的妖魅們縮成一團,鴉雀無聲。
「可是為什麼數量變得這麼多?」
「劍子啊,你也不想想我這把老骨頭,哪有力氣照顧整座山林,當然要多找幾個幫手,而且啊,一個人住在深山裏面,很無聊,不過就找幾個山精樹怪陪我玩玩──」
「玩?我的天才阿嬤呀,妳知不知道妳孫子這條小命差點被妳玩掉了!」
「哎唷唷,有這麼嚴重啊?」月滄海回頭朝大樹後探頭探腦的眾妖喝道,「一隻都別想跑,等下再來好好收拾你們。」
哇,全部都在啊?劍子不敢置信家庭聚會變成人妖齊聚的月下饗宴了。
『什麼老骨頭,千年白,萬年黑,明明是隻鶴髮童顏的老狐狸,老是記不清自己多大歲數,滿腦袋整人把戲!』
『不對,是整鬼──』
是夢嗎?這麼靈秀瑰麗的一座山林,這是天上還是人間?
「我還活著嗎?呵──」花床上的龍宿,對著天幕上的繁星輕笑。
正想起身,兩張大餅臉全然擋住視線,一左一右,笑瞇瞇看著他。
等等,該不會又是妖魔作祟吧?左瞄右瞟,龍宿驚坐而起,很自然的,連連倒向劍子那一邊。
「哦呵呵,害羞嗎?」老者完全不知愈想努力擠出和藹的笑容,她的臉愈是怪模怪樣。
「月嬤,我來介紹一下,他是我青梅竹馬的玩伴,儒門天下的少主,疏樓龍宿。」
「月嬤?」怎麼從沒聽劍子或師尊提起過?龍宿一臉疑惑,眼前一襲黑衣,武者裝束的白髮女子,怎麼看都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童。
「哈哈,我叫月滄海,是這個不成材的小子──劍子仙跡的阿嬤。」
月滄海?龍宿吃了一驚。如果是這個名字,他就不陌生了。
翻手驚雲,覆手揚波,濁浪濤濤,月下滄海。道門的女先天,精通奇門遁甲,武藝絕倫,出手便是驚濤駭浪的撼天威能,狂暴無比,威猛無比。一個曾令邪魔惡道聞風喪膽的伏妖聖手,擎天手月滄海。
雖是女流之輩,但豁達大度,眉目軒朗,連笑聲都清澈無比,就跟劍子一樣,仙家之流,風骨天成。
但現在的她,只是一襲青衣,白髮蒼蒼,看不出年紀的長者,一個單純的守山者。
「月嬤,龍宿身上的傷要緊嗎?」劍子問道。
「耶,當然不要緊,這是冥山的特產枯血藤,不但能吸納體內的汙血濁氣,還可以整筋飭骨──」
劍子和龍宿不以為然的相視幾秒,月滄海見他們不信,繼續說道。
「呃,月嬤沒騙你們,多玩幾次還能脫胎換骨──」
真的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兩個年輕人還是很有默契的一句也不接腔。這種舒筋活骨的方式,平常人哪消受得起?簡直把人整得死去活來。算了,有些話想想就好。這個老頑童似乎也不可能接受他們的建言。
「月嬤,那這些傷痕什麼時候會消失?」說真的,他不能把這樣的龍宿送回儒門。加上冥山其實是道門禁地,萬一被師尊知道,他可大大慘了!
「哦~原來你們想湮滅證據呀!哈哈,這還不簡單,劍子啊,明天你就帶著未來的孫媳到赤砂泉玩玩,只要泡上兩個時辰,什麼血痕吻痕通通洗得一乾二淨!」
「哈哈,哈哈哈,阿嬤,妳真是愛說笑…」還吻痕咧!其實他已經笑不出來了,龍宿更是一臉不知其所以然。
「耶,不用不好意思啦,小鬼說你們兩人一路上攙攙扶扶,摟摟抱抱,恩恩愛,劍子啊,你不是還當眾宣佈龍宿是你最重要──」
劍子嚇得趕緊摀住月嬤的大嘴巴,天啊,這是哪來的謠言?還有月嬤身後張牙舞爪、猛扮鬼臉的眾小妖,擺明一副欠人修理的樣子。
但是,他並不知道這些多事的小鬼們是如何繪聲繪影形容,不但讓月嬤這個抱曾孫心切的老人家,認定龍宿就是她未來的準孫媳婦,日後還積極扮演起月老的角色。
至於被捲入道門傳嗣風波的龍宿,他的想法很簡單,簡單得只能以無奈來形容──就任由這場鬧劇隨興發展吧!反正,這裏就他一個正常人,他能怎樣呢?不是嗎?
這一晚,月滄海沒帶他們進屋歇著,就在老榆樹下搭起帳篷,就著七夕圓月,打手影,猜謎語,唱謠歌,哄得兩個少年人笑聲不絕。
劍子重拾孩堤時代的歡樂,而龍宿,這是他這輩子過得最溫馨、最富有童趣的一晚。
翌日,劍子領著龍宿來到熱氣氤氳的赤砂泉。兩人不知不覺在溫泉裏玩了一上午水仗。隨後又一起編籠子,粘暮蟬,糊風爭,打赤腳,看飛瀑垂虹,望雲倚樹。龍宿毫無顧忌跟著劍子野著瘋著,如果不是劍子,他無法這麼無拘無束敞開自己。如果不是冥山這塊不染塵俗之地,他也無法放開懷抱。
神仙逍遙的日子,因人因時因地,促成這段永生難忘的快樂時光。
一日過了,又是一日,離兩人預定的三五日偷閒,一晃眼就消磨了大半月。
龍宿和月滄海很快就熟絡起來,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平時不是那麼容易與人親近,而且還是個陌生又神秘的老婆婆,與一大群妖魔鬼怪朝夕相處的白髮長者。
「月嬤,您的法術高強,武功修為又這麼好,為何甘心雌伏隱遁?」
弦月掛在柳梢,光影交錯,黑色道袍黝黑得發亮。
「龍宿啊,一旦逢魔亂世,人命吶,賤如螻蟻。不如守著這片山林來得清靜快活──」
「但是,山中歲月無寒暑,您一人幽居在此,不寂寞嗎?」
「活得愈久是愈寂寞…」眷戀故土的眼神,朝他幽然一望,「但是龍宿呀,老太婆我跟這些花草樹木並沒有什麼不同,也不比他們高明,因為這裏是月嬤的家,他們就是我的家人啊!」
有了家,生了根,人就開始戀土。但是月滄海話中隱約傳達給他的言外之音,他還需要好些歲月才能明白──亢龍有悔,位於高處更要謙卑,真正的持盈保泰之道。
秋暝午夜,子時剛過,睡榻上劍子與龍宿並肩躺著。
奇怪的是,龍宿今夜入眠得特別早。劍子一下摸他的臉,一下搔他癢,都無法將人鬧醒。
唉,好吧,今晚枕頭仗是打不起來的──
「劍子,你在發什麼呆?把龍宿抱起來,隨我來。」
又是一聲不響出現,有夠嚇人!
月滄海背手翻牆,動作輕靈無比,身手俐落的像夜伏的黑貓,隨時準備逾牆而行。劍子實在搞不懂阿嬤,幹嘛有門不走,連自家也要爬牆?
越過緩坡,來到冥山最平坦的一塊山陵──月丘。
「吶──人放這兒。」月滄海手持木杖,指著一處定點。
「月嬤,真要這麼做嗎?」草地上畫著他看不懂的陣式,但肯定是伏魔所用。
「別吵,靜靜看就好!」喝斥一聲,月滄海隨即不好意思笑了起來,「呵呵,劍子,月嬤不是說你啦!這群小鬼說很久沒看我施法,興奮的跳來跳去,跳得我眼花啊!」
「劍子,還記得水澤節嗎?」
難得這個老是記不清自己幾歲的月滄海變得一本正經,劍子靜靜聆聽原委。
「水澤節這一卦啊──『不出戶庭』就是月嬤的宿命。冥山原本就是妖魔鬼怪齊聚之地,守護冥山的紫水晶只要不斷吸收妖氣,月嬤就有責任不斷淨化紫水晶。
其實,不是道尊不讓你來,是冥山將自己隱匿起來。
這次你能順利進入冥山,是因為──」
「是因為龍宿對不對?」劍子似乎明白了什麼。
「呵呵,劍子啊,你說得一點都沒錯。你也看到了,這裏的妖怪個個痴心妄想奪得紫龍之氣,真是笨得可以,笨得一塌糊塗!就算擺脫紫水晶的煉化,還有我這個降妖聖手在啊,真是一窩笨鬼──」
月滄海環伺四周,那眼,有著非比尋常的自信。這是劍子前所未見的月嬤。或許在遙遠的從前,月滄海,伏魔降妖的雷厲手腕,就含有這份泰然雄心。
走進龍宿身邊,輕撫混合青草味的紫髮,眼底無限憐惜。
「封印一成,妖道就再也無法感應紫龍。但是,劍子啊,小鬼們說得沒錯,紫龍確實有著和他們相似的妖氣…」
「月嬤,這是為什麼?龍宿來自正道儒門──」打斷劍子的疑問,月滄海繼續說道。
「傻孩子,這跟出身無關,俗語說魔由心造,妖由心生。在他心底,有著你我也無法探查的至深恐懼,這一點,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月嬤想知道的是,一旦用你的血烙下封印,你就有責任保護他…」
「劍子願意守護龍宿一生一世。」這次換劍子打斷她的話。
「但是劍子呀,術法,只能壓制一時,不能治本。劍子,要用愛呀,用愛感化他,包容他,你做得到嗎?」
當月嬤滿懷愛的口吻這麼對他說時,身後的小鬼一個個倒地不起,不是嘔吐,就是撞樹撞到暈頭轉向。
「愛…?」劍子莫可奈何報以傻笑。
雖然信誓旦旦保護龍宿,但歷來,道門先天們總是忠實繼承神經大條的傳統,並不怎麼懂得箇中涵義。做是一回事,懂又是另一回事。
『噁──愛?真不敢相信月老太婆講得出嘴──』
『月大人只會對我們窮追猛打,不然就是抓我們當術法的實驗品,愛?就會叫別人去愛,光會虐待我們──』
「來吧!這術法沒有你不成。」
冰刃一閃,順著劍子指尖滴下鮮血。
「以你之血,血紋封印將成。」
『月大人,為什麼非劍子之血不可呀?』小鬼好奇問道。
「呵呵,我試過了,龍宿只讓劍子一人進入他的意識之內──」糟,說溜嘴了!劍子瞟了她一眼。
「月嬤,妳沒事幹嘛試探龍宿?」
突然顯身的小妖忍不住在劍子耳邊報上一則八卦:『劍子,月大人想知道龍宿是不是真心愛你啦!』
真是──年紀都一大把了,還玩這種遊戲?劍子搖頭以對。
「喂喂,差不多一點──當我的面扯後腿,你們想死幾遍呀!直接報數過來!」
又是一陣追打。
「咳,再吵就天亮了。劍子你先回去休息。好了,你們也是。我施法時最討厭有人偷看。」
「我完全沒興趣。」伸了個懶腰,劍子的臉漾出睡意。
『小氣!』
『小氣鬼!』
於是,此起彼落的嘈嘈聲,和著劍子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當陣式啟動,龍宿回應著咒語,兀自起身,迎風招展的紫髮,像狂跳的紫焰。
垂眼低眉,卻仍沈睡著。
龍宿呀!你願意接受劍子的守護嗎?
血紋浮現前額,輕輕的,在龍宿前額烙下一吻。
看著龍宿唇邊泛起一抺笑意,月滄海十分得意自己的傑作。
原來你真的願意接受劍子啊!
「謝謝你,往後就請你多多照顧我們家劍子。日後他敢欺負你,月滄海必定為你的委屈討回公道。」
(龍宿:「月嬤,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剛好做了個美夢。快放我回去補眠,不要再說這種曖昧的話啦!」)
這日,秋高氣爽,孟秋的平和沁涼,讓人懶洋洋的只想趴著、臥著,慵慵懶懶躺個一下午。
老榆樹下,月嬤坐在一群占卜道具中間,搔著白髮,動不動仰天長嘆。
周身排滿竹籤,龜甲,銅錢,米粒,竹筊,地上畫滿八卦圖。
「怎會這樣?不管怎麼算都是風山漸!」
『月大人,這是什麼意思?講給我們聽嘛!』
「唉,就是要經歷多年風霜才能結成果實…多年…是要我這老太婆等幾年啊?」
『是不是紫龍身子骨太虛,生不出來?』
「呸呸呸,烏鴉嘴,啊──我不信啦!重來重來──」
「龍宿,走吧,我們也該回去了──」趁月嬤專心投入她的占術,無暇看守她的準孫媳,劍子直覺是開溜時機。
「不告而別,好嗎?」
「不會啦,現在不走,我怕你走不了啦!」
拉著龍宿像逃命一樣,劍子頭也不回。
「劍子,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月嬤龍宿是男兒身…」
劍子沒答腔,但是臉上寫著最好不要。
「呃,龍宿,人總是要抱著希望活下去啊!」
有些事不提比較好,免得愈挖愈大洞。他怎麼忍心告訴龍宿在月滄海琳瑯滿目的術法裏還有一招性別轉換術,萬一月嬤真的不死心,要定龍宿這個孫媳,他可不擔保他的男兒身能繼續下去。
由冥山回來後。龍宿整整被禁足半年,劍子只有一天。原因倒不是私自出遊,而是劍子居然把劍客視為第一生命的劍──遺失了!
到底,劍哪兒去了?劍子始終想不起來。
事實上,劍沒有遺失。
月滄海忍不住一再撫劍,擦亮劍身,心滿意足看著她的──烤肉架。
「哦呵呵,這支真好用、真耐用啊!劍子啊,你的心意阿嬤就收下啦!」
『月大人,你不是吃素嗎?』
『你用不著烤肉架啦!給我們玩啦!』
「別在那裏吵來吵去,嘿嘿,信不信我烤一隻饒舌鬼給你們瞧瞧!」
哇~一聲,嚇得所有小鬼四散奔逃。
人嚇鬼這事不是沒有,至少在冥山,算是家常便飯。
之後,再尋冥山,怎樣也尋不著了。果真如月滄海所言,紫龍既已封印,便不再讓他們進入了。漸漸的,他們也將這段冥山歷險擱置記憶一角。
[ 此贴被憂幽子在2006-09-13 23:14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