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人間路
自他有記憶以來,這棵老榕樹就像他的母親,依偎在它的懷抱很溫暖,沒課的時候,他總愛爬到樹上,抱著百讀不厭的聖經,一看就是一下午。
「"行路的人也不能定自己的腳步"……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嗎?還是他知道方向卻到不了想去的地方?」字裏行間的迷惑從未使他放棄追索真理,當教堂鐘聲響起,他會從老枝椏環抱的寶座,眺望鐘聲來源。或許有一天,他會在那個方向到答案。
父親總是很忙。
只問他吃過飯了嗎?昨晚睡得好嗎?課上得如何?總在他準備開口之際,父親就已轉身。
驀然離去的身影,欲言又止的自己,咫尺也到不了的心聲。都是他無須回答的答案──廚子、管家和他的私人家庭教師早已定時向父親報告過了。為什麼要問呢?問了又不要答案。他始終猜不透父親的心思。
在他的世界,大人一直是謎樣的生物。他的父親總有忙不完的工作,而母親,只存在於相片和牆上的畫布。對於這個帶著神秘微笑的陌生女人,不管看幾次也無法產生絲毫感情。他之所以經常注視母親的肖像畫,只是為了驗證人人都說他與母親極為相似的說法。
不管看幾次,肖像仍然只是肖像,那個微笑也不是為他綻放的。他無法為它駐足太久。
年復一年,當稚氣的臉龐蛻變成一如他母親的風姿少年時,這個說法已成為無法抹滅的事實,鏡子裏的鐵證吸引他目光的時間也愈來愈久,彷彿那裏真的藏了他的要的答案。
悶雷陣陣,一個沒有蟬鳴的下午,他的家庭教師收到一封緊急電報,匆忙找來管家封禪先生,臨時向他告假。
「鳩槃少爺,在下必須立刻送先生進城辦事,請您待在這裏好好溫書,晚餐之前我就回來了。」封禪是一個溫和嚴肅,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年輕管家。
「父親呢?今晚跟我們一起用餐嗎?」他在乎的人雖然寥寥可數,每個都教他用盡全力──用盡全力也無法探索的秘密。
「老爺今晚有一個重要的會議,他會很晚很晚回來,您不用等老爺,我來等門就可以了。」
他不禁這麼想,如果親人指的是最親近的人,那麼,封禪就是他最親的親人了。
站在窗口,目送封禪和先生離開,突來的空閒和無拘無束的空間,讓他迫不急待丟開書本,直奔花園的大榕樹──他最要好的秘密朋友。
一口氣爬上樹顛,他想知道山丘上還看不看得到奔馳的馬車,如果沒有,那麼他要去找更高大的樹,這樣封禪回來時,他會第一個看見。
他睡著了嗎?一陣哆嗦讓他睜開眼睛。
他並不在樹上,而是躺在花床之上。起風了嗎?眼前盡是落紅飄零,殘絮飛庭的景象。
他也不在後花園,他家的花園不曾開過這樣豔麗的花朵。
他站了起來,忍不住追逐被風拖曳一地的火焰。
他隱約感覺有人看著他,環顧四周,正好和一雙銳利睛目對上,就在不遠的洋槐樹下,躺著他前所未見的龐然大物。
是一隻狼,很大的狼,張牙咧嘴,還有蓄勢待發的爪子。不知為什麼,才站起來又懶洋洋地躺回草地。
不知是對陌生的動物還是未知的情景產生恐懼,他一步一步後退,直到一個聲音截斷他的後路,雙肩因碰觸溫暖的掌心而猛烈顫抖。他頭一次體驗闖入者的滋味,而且是被現場活逮的那一種。
「你在怕什麼?」身後的聲音隱含笑意,就像那些飛舞的花瓣,輕輕柔柔飄進他的耳畔。這是一個男人,和他父親完全不同的男人。
「牠叫雷狼。你如果害怕,不要讓牠知道你害怕。你想的話,隨時都可以從牠身邊走過,但是要用平常的腳步。切記,不要有多餘的聲音和表情。再過一會兒,牠就會閉上眼睛,當你是園子裏的空氣。」
「你是誰?」他終於鼓起勇氣。轉身,他看見一個紅髮白衣的男子,和他的管家長得很像很像,他看得出神了。
似曾相識,真的似曾見識,他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張臉。
「我?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你的火,你的燄,我在這裏等你很久、很久了……」
聽不懂男人在說什麼,他繼續下一個問題。「這是什麼花?這些花全是你種的嗎?」
「呵,這是罌粟花,這種花沾不得,一沾就會萬劫不復……」
鳩槃露出迷惑的神情,男人的話語帶著他想像不到的魔力,愈是這麼說,他愈想碰這些罌粟,也想試著經過雷狼身邊──這個龐然大物真會對自己視若無睹嗎?
「去吧,答案就在你的腳步──是前進,還是後退……」男人交叉雙臂看著他,眼裏的笑意更深了。
他永遠也無解釋這一刻,是出於好奇,還是他更想證實男人的話是真實還是謊言,鳩槃朝著雷狼走了過去。
他注意到雷狼身後有一個拱門,他將目的地設在拱門之後的黝綠小徑。那裏,傳來噴泉的聲音。呼嚕嚕的水聲引導著他,還有他充滿遐想的期待──他很好奇噴泉有沒有天使雕像,那些長著翅膀的神之使者一直是聖經裏最令他動容的純真生物,像這樣氣派豪華的莊園應該會有天使雕像才對。
風又吹起。血色的紫豔一片跟著一片飛舞,團團包圍住他。雷狼動也不動趴在原地,他的視線模糊了,風可沒牠這麼聽話,它不斷撩撥花瓣,阻擋他的去路。
忽然,他聽見拱門之後傳來笑聲,還有屬於兩人世界的竊竊私語。
他的步伐沒有遲疑,穿過拱門,正打算一探究竟,但是眼前的景象徹底震碎他的理智,他一步也動彈不得,就連轉身的力氣都沒有。
搖晃的吊床,兩個裸身男子熱切的擁抱彼此。
「螣邪郎……快停下來,有人來了……」柔順的褐髮滴下汗珠,隨欲望擺動的線條充斥激情空間。
「你還有精神管別人呀,赦生──你覺得我要怎樣處罰你的分心才合理呢?你說說看──」
鳩槃閉上雙眼,心底某個角落被狠狠撕開──他知道,就在他身後,傳來紅髮男人的喃喃低語:「你要的擁抱我會給你……」
「但是,你還是不該來此。對你,還太早了……」
說完,紅髮男人牽著他的手,將他帶回原先的花床。
他不知該說什麼,對方也是。他的腦袋塞滿問號,不知從哪一個問起。
這時候,一輛馬車緊急剎車,馬兒嘶鳴劃破繽紛的幻境,還有他和紅髮男人的短暫沈默。
「回來了!馬車很快,人卻遲了……」男人的聲音和他的表情都黯然了。
「我……我該回去了!」是的,他就是想逃,他得抗拒紅髮男人,還有那些不知名的暗示話語。
他愈走愈怕,聲音還是由身後追了上來。「鳩槃,祂說,行路的人也不能定自己的腳步──你知道你要去哪裏嗎?」
他停下腳步,卻不再回頭。「告訴我,你怎知……我的名字?」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你的一切我都很熟悉。回去吧,有人來接你了,將來,你會全然屬於我──」
※ ※ ※
沿著石階,黃昏成了足下金履,每一步都閃耀生輝。
黑暗來臨,他已看不清前路。黑暗成了羈絆,一個牽掛的藉口。他想回頭,他有好多疑問等著解答。
馬兒又嘶鳴了起來,這是封禪的馬,循索馬蹄聲的來源,他熟悉的大樹就在前方。頓時疑慮淨掃,鳩槃開始奔向他的大樹。何時他的大樹變得這麼遙不可及,高不可攀?還是,他變得渺小了?為什麼離他愈來愈遠,他不是一直向著它跑去嗎?
好遠好遠,大樹溫暖的懷抱,一個他再也到不了的天堂。
他聽見腳步聲,但是不敢轉身,他害怕落空,更害怕那人再次出現,他會不由自主跟隨他的腳步,只要他再次呼喚他。就在他覺得再也無法奔跑之際,有人用力抱住他,連顫抖的靈魂也一起抱住。
「鳩槃,不要害怕,我絕對不會放開手,絕對不會……」
熟悉的聲音,是封禪──
一陣暈眩迫使他閉上眼,這個承諾像魔咒一樣,瞬間驅逐了他的恐懼,他被釋放了,再也沒有什麼好怕了。即使要他用一切交換現在,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他仍然緊閉雙眼,這次是不想讓眼淚流下來,那是幸福的淚水。「你不是說黃昏前回來,現在月亮都高掛天空,你才到家是嗎?」黑暗的庇護讓他自在許多,也讓主僕的隔閡消弭無蹤。
「鳩槃──」下一秒,就在他抬頭時,封禪的臉溫柔摩娑他的雙頰,不住親吻。「你不回來,我只好跟你一起走,鳩槃,我是為了你才來這個家,你就是我的全部,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滿足,很快樂……你知道嗎……不管到哪裏,我都願意陪著你,人間路你不會孤獨……」
不過離開幾個時辰而已,說得像一輩子那麼久。鳩槃沒有笑出聲,將上揚的嘴角貼上他的唇,回應他一個真正的吻。
隔天,位於郊區的僻靜別墅成了眾聲喧嘩之地。
拉下窗簾,男人坐回沙發,儘管一夜未眠,他仍無法闔眼。不是因為外頭的吵鬧,而是茶几上的早報。儘管白紙黑字,他還是無法相信他唯一的兒子已經永遠這間屋子。
【不明大火席捲郊區別墅,知名學者獨生愛子與忠心管家雙雙葬身火窟】
警官說,鳩槃是在睡夢中離開人世,他的神態安詳,似乎不曾感受絲毫痛苦。至於管家封禪,馬夫說他不顧一切跳進燃燒的花園,在熊熊烈火中拼命尋找他的獨生愛子,或許是因為吸盡大量濃煙,找到鳩槃也無力帶他出來。
封禪的手始終緊緊握住鳩槃。為此,鳩槃的父親決意將兩人合葬。這是對他恪盡職守的管家,唯一能盡的一分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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