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鍊戀
模模糊糊走入城裏,主教一個字也沒多問便首肯他的告假。劍雪發出電報通知一步蓮華後,便啟程返家。翌日傍晚,回到他熟悉的庇護之所。
彷彿預知他的奔逃,禮拜天,吞佛並沒有出現在尖塔教堂。
五天後,他向一步蓮華辭別。他知道他得回圓教鎮。
這裏是一步蓮華親手一磚一瓦砌出來的堅固堡壘,卻不是他的磐石。他的磐石還有待淬練。
大門口,劍雪剛登上馬車。
「劍雪,劍雪──」殷殷重喚,暗綠斗篷挾風回身,一步蓮華張臂就是熱烈擁抱。不知怎麼,他突然捨不得懷裏孩子氣的笑靨,後悔先前送走劍雪的決定。「想家就回來,想我也是,知道嗎?」
柔情叮嚀差點鬆動他的意志,一步蓮華沉靜肅穆的臉龐總為他展顏,但這回,玫瑰色的笑容也不免染上一層淡鬱。
「劍雪,我知道你有心事,也知道你想獨自面對,我好高興你長大了,但是,我更想把你留在身邊,你能容許我自私下去嗎?劍雪──」
「不管到哪裏,上帝都在我身邊,不是嗎?我在想,人總是在脆弱時加倍不幸,我會向祂求助,讓祂成為我的盾牌,學會堅強,然後找到自己所要的幸福──」
唉,他實在好愛這樣的劍雪,不管給再多,永遠都不向他伸手,還有那張總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天真表情,可愛到了極點。
信仰對他而言到底算什麼?他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若是,祭壇上得獻出自己,他也無悔。
他明白,他得回圓教鎮,糾纏不休的並非那人,而是對未知的怯懦與恐懼。逃避好累。
※ ※ ※
子夜時分,即將補缺的滿月,溫柔映照剛熄燈的窗、壓上紙鎮的手稿,還有與窗遙遙相對的白色駿馬。
「劍雪……不會有下次了──」月光下,策馬奔馳,夜舞的紅髮逐風而去。塵埃落定前,他立下誓約。
禮拜天,劍雪比以往更早來到教堂,走向祈禱台,他渴望更多勇氣,更多指引。在他身後,魅紅身影悄然坐進末排長椅,不見動向,也無動靜,像極了鍾塔上的聖徒雕像。因為他也在祈禱,祈求更多勇氣,為遏止下一次的不告而別。
結束講道,劍雪走下聖壇,不期然和吞佛眼神相遇,回他莞爾一笑。這是感恩的笑容。他並不訝異為什麼整個早上都沒有發現吞佛--他太投入應盡的傳道職份了。
教堂門口,曾讚嘆他漂亮的辮子姑娘,雙手斂起滿載鮮花的圍裙,搖搖擺擺向他走來,「神父,給你的──」劍雪蹲下和她道謝,小女孩立即輕啄他的臉頰。
清脆的嗓音毫無預警的高聲宣告,「神父,等我長大,你要來娶我,一言為定喔──」
笑聲沸揚,小女孩身後的雙親笑得尤其尷尬,摘下帽子,頻頻點頭致歉。
而不遠處,雙手抱胸,吞佛尋思的表情也綻開笑容--原來,這就是答案。
「神父,我等你好久──」似有備而來,吞佛早在告解室恭候劍雪到來。
少了迷惘,劍雪答得從容,單刀直入問他,「這次,你想要什麼?」
「呵,我接受神父先前建議,今晚準備求婚。」
莫名,他感動起來。吞佛的語氣充滿愉悅,像停止猶豫的鐘擺,分毫不差選在適宜之刻敲響幸福之鐘。他相信這便是他由沉思的頂峰走向人間,由神學的高塔步入凡俗,忍受冒險和離開一步蓮華的最大意義。
「是嗎?那太好了,我衷心祝福你──」他好開心,如果吞佛找到如意對象步入紅毯,這是好事,對大家都好的好事。不過今日他又為什麼前來?
「謝謝你,神父,我正是為這份祝福而來。今晚,異度莊園有個舞會,藉此,我會向對方求婚,但我還缺少最後的勇氣,神父,你願為我而來嗎?你一直清楚我有多渴望他,只要你在我身旁,我深信我會有足夠勇氣──」
「吞佛,我答應你!」爽快許下承諾,他真心樂見新人成雙,給予祝福。
「非常感謝你,神父,今晚我會讓五色妖姬前來迎接你,你知道的,我可能分不開身──因為,只要對方首肯,我會迫不及待想要全城的人和我分享喜悅,所以,我邀請了很多人參加,真的很多人──」
吞佛的語氣很快樂,似乎好事就在眼前了。今天是滿月,吞佛沒有異樣,也沒有異行,從頭到尾喚他神父,一切再正常不過。
※ ※ ※
院裏修士傳報五色妖姬來訪,劍雪立刻走出教堂大門,一名可愛的黑髮姑娘嫣然一笑朝他走來。女子的裝扮充滿異國情調,顯然是外地人。還有她的笑,成熟中帶著妖異之美,讓人探不出她的年紀。
「神父,我是五色妖姬,奉吾家主人之命前來,請隨我入莊──」女子領他走向後座,開車的人他見過,是異度莊園的管家。
賓客魚貫進入莊園,人數多到他懷疑吞佛把全城的人都邀請來了。最後,數不清經過多少高大的洋槐和修剪整齊的綠籬才抵正門。但五色妖姬卻將他領進一處安靜的別院。
「神父,為了免去吾家主人的尷尬,今晚舉行的是化妝舞會,這是他選擇最能維護隱私的方式。主人暫時不想讓眾賓知曉您的到來,請諒解他對尊嚴的一點要求。然後,我得幫您做點打扮──」
劍雪點點頭,既來之則安之,此行目的不在於參加晚宴,只要能幫得上吞佛,他的心願就達成了。
治裝完畢,五色妖姬端詳劍雪,話裏笑裏都頗具深意,「呵,幸好您不是女人,否則我也要妒火中燒呢!」
「哎,我……」看著鏡中的自己,他靦腆問道,「一定要這身裝扮嗎?」
「神父,我也想了很久,這個打扮是最佳掩飾,請您忍耐一晚。」五色妖姬言裏盡是溫婉,對於今晚的隨侍,她幾乎相信這是她這輩子最有成就感的一晚。
大廳裏,他並沒有看到吞佛,但出乎意料,穿梭各式華服的人群中赫然出現一張熟面孔,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本城主教。
裝飾華麗的餐桌上綴滿鮮花,還有紅葡萄酒與可口茶點,音樂與耳語,齊聲喧嘩。舞池中,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的人都戴著眼罩,分不清誰是誰,誰跟誰。
忽然,環向腰身的手將他拉向舞池,深深望進水晶清眸,對他說道,「劍雪,是我──當我以這個面貌出現時,還有另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叫做封禪。如果不覺得彆扭,你可以這樣叫我。」
「吞──封禪,不好意思,第一次參加這種舞會,我有點不自在,而且我不會跳舞……」
「不要緊,有我在。對了,你很漂亮,這樣很好,不會有人認出你來,暫時當我的舞伴好嗎?我得想辦法回到吞佛的樣子才能求婚,你說對吧?」
不知為什麼,不會跳舞的他在封禪的帶領下,腳步由沉重一變輕快,溫柔的臂膀總在左右,成為依靠。不停旋轉中,半暈眩的他感到自己恍若闖進一座大門深鎖的殿堂,一座未曾許諾,只能由誓約開啟的神秘殿堂。
主教捧著聖經的身影掠過身旁,不久,他走上前方高台,音樂有點吵,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打開一只銀質盒子,封禪說道:「劍雪,謝謝你,我已經有足夠的勇氣,不要拒絕,因為這是我唯一餽贈你的禮物──」為他套上戒指,深情自眼底浮現。
「我……」
甫開口就被打斷。
「給我一個吻吧,這是我最後的要求。」
才啟齒又被封唇。
不似之前狂暴,眼前褐髮的封禪,只是如羽覆蓋,不斷將溼潤送進他乾澀的唇。那味道,有股沁甜的芳香,像早熟的櫻桃,也像淹漬在蘋果釀的甘醇酒栗。
音樂乍停,驀然,他愕然驚醒,人潮自身邊湧退,他像被推上戲台的臨時演員,眾人目光一如刺眼強光,硬是打在身上,此時此地,他竟成為全場焦點?
「劍雪,這不是要求,是權利,明白了嗎──」
權利兩字讓他如夢初醒,這一刻,他失去所有知覺,直到記憶的碎片匯聚而來,下一刻,殘酷的真相讓他短暫甦醒。
吞佛邀宴、五色妖姬治裝、主教證婚、滿屋子都是證人還有婚戒--今夜,沒有舞會,只有婚禮,原來一切再瘋狂不過!
推開封禪,身子卻不由自主軟倒,失去意識前,他聽見自己勉為其難吐出的三個字還有對方的答覆。
「為什麼?」
「我不是說了嗎?只有你可以--劍雪,只有你可以接納完整的我,封禪也好,吞佛也好,我只要有你相伴的未來,劍雪──」
※ ※ ※
一年前的冬天。就在天險刀藏狼狽"爬"出吞佛屋外,停靠對街的車內,兩個伏影晃動,爭相目睹眼前所見。
然後,引擎發動,油門一踩,車子火速離開現場。穿過幾條大街便驚傳一響,不是車胎爆破,是連連大笑幾乎掀開車頂。
哈哈──哈哈哈哈──
「克制一點啦,怎麼?不打算告訴他嗎?」無悼一人庸推了推正要點起菸斗的慕少艾。
「呵,現在?如果讓他知道我是吞佛的主治醫師,他不殺了我才怪!」壓低音量仍難掩笑意,實在是難得碰上這麼有趣的事,天險刀藏又無意軋進一腳,慕少艾笑得更開懷了。
「早晚都得面對現實--」
「哎呀呀,你的調查加上我的診療,都這麼久了,就連我們也不知道吞佛和封禪哪個才是本尊。謎,如果能輕易解開就不叫謎了!哈,你說是不是?」
「說實在,雖然難以置信,但這就是他們相愛的方式。」
「沒錯沒錯,所以啦,不必急著解釋,慢慢來,呵--」
原來,大笑一場比裊裊白煙更能舒緩人的情緒。
向後癱倒,慕少艾下了結論,「庸,再下一場大雪,冷靜他的思緒,我們就告訴他──」
但是不管下過幾場大雪,這兩人都不會告訴天險刀藏在海灘旅館夜宿時,他們都戴上了耳塞。畢竟,定力這種事,沒必要拿來考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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