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夜语离喧
剑子仙迹半晌回神,对上谈无欲焦急的眼光,喃喃道:“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素还真时,他是何等光景?”
谈无欲一愣,道:“他?无论见了谁都是笑得和蔼可亲,那时候当然也……”忽而一顿,双眉微蹙,略微沉吟道:“不……那时候他却……”
哭了。
忽然想起,原来,那个向来见了谁第一面都温柔有礼,笑带锋机的万年老狐狸,小时候也会哭得那么难看。
第一次遇见他的自己一身泥泞,状况狼狈,对着那个一身白衣挂着莲花四处招摇的人儿万分不顺眼,无奈自己年幼体弱,恐不敌眼前此人,只得恶狠狠的瞪他两眼,可还没来得及把眼神移开,那人却猛然扑过来,什么都没说就嚎啕着把鼻涕眼泪抹在自己身上。
原来,从那时候起,自己一生的恩怨情仇,就再也与这人撇不开关系。
一时间,以前好像回到过去,两人初次相逢,当时年少,还不懂得如何掩饰心情,经过这么多年,看看现今的他与自己,却已物是人非。
“时间真可怕,”剑子缓缓道,“不知不觉的,让我们忘记一切。”
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一副心思,两份回忆。
谈无欲忽然想起,经历如此坎坷波折依然能温柔微笑的素还真,曾经仅仅因为自己的狼狈落魄而为一个陌生人大哭。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脆弱的心思,更何况后来,他受的苦远远比别人还要多。
“前辈,”谈无欲忽然开口道,“以前我总觉得,我功体已废没法再保护他,留在他身边也只是拖累,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觉得,但是……我更怕他一个人,没法难过。”
话一出口,谈无欲就后悔,自己因剑子的话一时所悟脱口而出,解了自己的心结却明白的伤了剑子的心。自己这番心思剑子何尝没有,否则又怎会几番失态,但是自己上了琉璃仙境就能见到他,而现今两人到了儒门天下得到的消息却是那人不知所踪。
觉察到谈无欲的心思,剑子安抚性的一笑,道:“我原本错了,我知道。”
谈无欲点点头,没再说话。无论是剑子仙迹还是疏楼龙宿,曾经多少风雨,怎会如此轻易的想不明白。
念及此,另一丝不安隐约窜上心头——既然如此,龙首为何无故失踪?想起之前仙凤种种行事与记忆中那个温柔娴雅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知还有什么隐情尽在其中。
气氛不知不觉中又开始压抑,剑子自床边站起,来到衣柜边,笑道,“听说龙宿回到儒门天下后换了新装,还不知何等模样呢。”
剑子前辈根本是在借机翻龙宿前辈的东西吧……谈无欲苦笑着看着剑子忽而孩子气的行动,可又想到长期思念唯有此举能一解其苦,又从善如流:“无可言喻,光采夺目。”
“是这件么?”剑子轻轻拉出其中一件,身一偏,让出阳光,谈无欲顿时眼前一晃。
“看来是了,”谈无欲一笑,走近道,“当年儒门天下大殿之下人物各个俊逸非凡,殿上,龙首以扇掩面,光华耀目,儒门大殿已非凡世光景。”
“我最常见的却是这件,”剑子似乎对那样的龙宿不甚在意,拉出另外一件,紫花银线,珍珠累累,“看来看去,还是这件合适他。”
谈无欲凑近细看,两人挨在一起挡住了阳光,剑子手中的衣服上,钻石已是透明隐然不见,而珍珠却粒粒分明,黑暗中发出圆润温和的光芒。
“暗夜的珍珠,唯有黑夜才衬得出他的光华不灭。”两人都是高傲一世卓而不群之人,却都曾经为了什么深入黑暗无间之地,只是自己尚有月之华的隐喻于世,而那人却是闻名的华丽风采,比较之下,不知世人对两人评说又有何种差异。
只怕奔波江湖的自己已经正了名,而那个无意江湖为儒门忙碌的人还作着那个华丽无双的叛徒。
“暗夜的珍珠,白日的华钻,疏楼龙宿,儒门龙首……”明白谈无欲所思,剑子道,“都是他。那些风评委屈不了他,自然不会让我在意。”
“是了,”谈无欲点头道,“是我想的世俗了。”
“才子过谦了,”剑子摇头道,“他要的是一世悠然,自不会在意世人,而才子要的却是天下太平,却不得不多虑。”
“前辈隐退十年回来,似乎变得很好说话。”谈无欲多谢眼前之人的理解与好意,笑着说。
“亲近天地自然,自有所悟。”剑子回应,想起那人一世之愿,心一酸,转而道,“仙凤忙的很,看来是把咱们的晚饭忘干净了。”
“糕点瓜果新鲜幽香,以此作饭足矣。”看着日头已落,新月初升,谈无欲应道。
不知仙凤姑娘是真的忙碌还是对剑子前辈怨尤犹在啊,唉。
两人简单吃了一点,剑子便开口:“十年前到底怎么回事?”
谈无欲一直等剑子相问,见他已经平复,便将败血重出,自己前往儒门天下求援,再到龙首寻人,最后夜重生役于奈落之夜一并细细说了。期间剑子未曾开口,只是偶尔示意暂停,而后思索片刻,再让他继续。
谈无欲讲的条理,剑子听得认真,待一切讲述完毕,已是夜半时分。离喧院内一片静谧,只有剑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扣桌面,咳咳咳的轻响,声声沉重。
仙凤推门而入看到茶几上茶食移动的痕迹时,面上凸现惊喜,但又看到旁边坐着的客人,才猛然想起,这里住进来两名客人,两名被自己忽略的贵客,一时间,失落与自责交织,神色复杂。
“仙凤失职,”仙凤向两人一福,黯然道,“明日儒门大典,实在抽不开身。”
两人何等心思,仙凤一进门时的狂喜和失落皆落在眼中,十年来,这个曾经单纯聪颖的姑娘抱着何等心态留在儒门天下这般是非之地,一步步靠近权力的峰头。
只怕,龙宿的离开,最苦的是这个忠诚的姑娘。
“仙凤……”心知如此,万千疑惑绕于心头,剑子却迟迟不得开口询问。
“先生有话但请直言。”十年历练迫使她成熟,眼前的她,在失落中振作起来,脆弱却又坚强。
“龙宿到底怎样失踪的?”
那天早上阳光明媚,仙凤却意外醒的迟了,匆忙赶到龙宿房间时,龙宿已经不在。
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摸上去却已无温度。
不好的预感隐约浮上心头,仙凤匆匆赶到书房,期望能像往常那样看到主人熬夜工作的场景,可是入眼的却是同样整齐干净的场景,卷牍规整的摞好,案几擦的光亮,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可是昨晚,自己明明因为心思失常没有收拾便离开了。
不安越来越烈,焦急的仙凤几乎是狂奔的来到离喧院,至少这里,是龙宿静心思索之地,或许主人最近心思烦了过来排忧。
进屋的一瞬间仙凤几乎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白玉琴还端正的放在桌上,主人若是离开必不会放下此琴。可是一口气还没有松完,仙凤已陷入惊恐,因为里间的桌子上,厚厚高高几摞,竟是龙宿的留书。
很难想象仙凤抱着怎样的心情翻看完这些东西,一本本一册册,从最基本的儒门天下门规制定执行到儒门天下内部各个暗流门系的牵扯压制,条条目目写的清清楚楚,让人不知敬佩还是胆寒。这一切,需要何等敏锐的洞察力,何等繁复的心思智慧,何等惊人的耐性精力,才能在繁忙的公务和众目睽睽之下悄然无声全部完成?
仙凤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起,主人总是比她睡的更晚,起的更早,细细想来,似乎自从两人重归儒门天下之后主人就变得异常忙碌,本以为是隐退时日子过得悠闲让自己吃不得苦才如此感觉,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面对主人依旧从容的神态,竟是如此粗心!
从那时起,主人已经准备着离开!
不敢相信一切的仙凤翻遍了龙宿留下的所有书册,却发现,除了儒门天下的事务处理,龙宿未多言一字。
除了安排,只有安排。
策略安排,人员安排,时间安排……唯独没有自己的去向。
当几张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同样带着微微的讶异而惶恐出现在离喧院的时候,仙凤明白,主人这次决意离开,事先已经做足了各种准备,无人可以阻止。
环视到场几人,有的是某派之首,有的却是默默无名之辈,每个人气势各异却有同样的内敛沉静,每个人的眼神深邃,却明白的昭示对龙首的忠诚。
“龙首要我们来此听从仙凤姑娘的安排。”众人大多为职位远高于私人护法的实权人物,此时的口气不卑不亢但充满绝对的信任。
仙凤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道:“先寻来王太医。”
当天晚上,在王太医的佐证和建议下,儒门龙首疏楼龙宿因身体原因进入长期的静养修整,儒门繁务皆通过各司各部掌权人物处理上递,由护法穆仙凤递交传送于龙首作为最后定论。
从那一刻起,仙凤被迫从那个纯真贴心的少女,变成儒门天下这场最大暗局最关键的支撑者。
在场九人,无一人可对今日之事吐露丝毫,遇到门下有心者,个人根据个人手段不动声色斩草除根永除后患。
以此十年。
“仙凤,书卷可否容我一观?”剑子问,无论如何,百十卷牍上面龙宿竟未一句暗示的结论实在让他不甘心。
“对不起,”仙凤摇头,“上面所书完全是儒门天下内部事务,纵然是先生也无权观读。”
“仙凤……”剑子轻声一叹,“可如今,你已将儒门天下最隐秘的布局告诉了我们。”
“先生误会了,”仙凤道,“之所以告诉先生,只因六个时辰之后,十年之期即到,届时将是儒门大典。”
儒门大典?剑子暗蹙眉头,印象中儒门天下只有特大喜庆或者易首传承时才能举此盛事。
“何为十年之期?”十年之时被反复提起,让人有内详的不安之感。
仙凤抬眼,神色凌厉,“主人之书,策定十年,十年于儒门天下一个安定,十年造儒门天下一个新主!”
“今日,主人若再未归来,儒门天下,就真的易主了!”
剑子愣了一愣,看到仙凤眼中雾霭迷蒙,柔声道:“龙宿何人你我怎能不知?既然他安排周全才肯离开,自当是妥当无误的…… 若是十年期限不肯归来而使儒门易主,恐怕也是他的心愿,你知的。”
一世悠然。
只怕龙宿当初决定离开,便未打算回来。留书定策,十年之期,只为留给众人足够的缓冲时期,暗中培养出新的接班人,尽量平和的完成权力交接,以避免曾经儒门易首权力血争的悲剧。
只是他走了,却没带走白玉琴,没带走仙凤。可是因为自己的失踪而带来的心灰意懒?
心里微有黯然。
“怎么会……怎么会……”仙凤双肩抖颤,珠泪婆娑,抓着剑子的衣襟,哽咽难语,“你怎知主人安好?主人一人孤苦如何安好!”
“仙凤,别激动,你我都知,龙宿多么坚强,怎会委屈自己?”疼惜的将女子揽在怀里,轻拍安抚,剑子尽量用最温柔最笃定的言语进行安慰。旁边一直静静聆听的谈无欲递来手帕,示意剑子不着痕迹的将仙凤扶到椅子上。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仙凤抽噎不已,十年来一直默默抗在肩上的焦虑担忧,终在一切即将落幕之时得以宣泄。
“主人唯一的嘱咐就是让王太医来作证明,没错王太医的话大家都信的……”仙凤字句呜咽,“因为王太医不肯对皇上病体症状作伪而判的满门抄斩,是儒门天下保他下来成为这里的私护医师……全儒门天下都相信,王太医不会说谎……不会……可是王太医却出来作证主人身体欠佳。”
“不止证明,还列出本本病例,虽不能让人详查,但是明明白白的证明,主人的身体不好,已经不好了!”
“王太医说主人只能静养,他医不好的,七年前烧了所有病册自缢了!”
“我们什么还来不及知道,主人就离开了,你要我们怎么相信,主人安好!”
仙凤顾不得剑子谈无欲的反应,掩面痛哭。
她怨剑子,主人那么紧的找他他却未曾露面;她怨主人,一人孤身离开却不肯让自己随行;她更怨自己,如果当时来得及察觉到主人的心思,告诉主人自己的想法,是否现今光景已然不同?
那天夜里,主人依旧工作甚晚,自己在一旁伺候着也觉体力不支。
“凤儿,”主人忽然停笔,一脸怜惜,“夜深了,先去休息吧。”
“不,”自己用力摇头,顺便驱除睡意,“主人不睡,仙凤也不睡,仙凤总要好好照顾主人的。”
“傻孩子。”主人轻轻摇头,继续批文。
又不知过了多久,自己依稀也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然后猛然清醒,身上再泛起浓浓的困倦,着实难受的很。
看向主人,主人似乎正在沉思,没有察觉自己的失职。刚想窃喜一下,发现主人神色凝重,带着罕有的惆怅和倦怠。
“主人……”不知主人是否又想起让人生气的剑子先生了,迟疑的出言提醒。
“凤儿……”主人望向自己,神色却没有恢复正常,站起来,伸手抚了抚自己,一声叹息。
“一个人,苦了汝……”
主人什么意思?为什么听不明白?
“言歆,快到他的日子了。”
言歆?似是雷电轰鸣,这个被自己偷偷收藏埋藏在心底的名字突然扒在心口的那道伤痕上,抓的好疼。
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的言歆,总把自己房前扫得异常干净,有时还会在门上插一枝新开的花朵;一直害羞内敛的言歆,每次吃完自己送去的点心,都会低声说谢谢,然后红着脸添一句好吃;疏楼西风里影子一样的言歆,总是在主人战斗的时候一手捧着烟斗,一手为自己挡住所有罡风……
这样的言歆挡在主人面前承受了那杆致命的银枪。
从此主人不再提他,自己也不再想他。
可今夜,主人的忽然提及让她重新想起往昔种种,才发觉,对于那人,自己连眼泪也未曾还予。
“吾做的从不后悔,但吾,对汝不起。”
主人的脸变得模糊陌生,自己看着心慌,匆匆拜退,急急离开。
一出门,便已泪水滂沱。
那一夜,自己还了言歆欠了多年的泪水。
自己与言歆一直心意相同,明天一定要告诉主人,仙凤和言歆都很幸福。
可是第二天,主人已经离开了。
“还没来得及告诉主人,”仙凤泪流不止,声音干哑,“仙凤也好,言歆也好,我们都早已认定,为了主人,哪怕对方受苦牺牲也心甘情愿。”
“只要主人幸福,我们就会幸福。”
“可是主人却以为对我们不起。”
“主人走时,不知有多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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