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已是三月了。”看着天上飘飞的风筝,他放下银弓,感叹一声,“吾居然忘记了。”
“主人事忙,是该歇歇的,好久不见主人精湛射技了,”红衣少女笑着,主人难得有兴致要射箭,来到草场上,却因为儒门学子放风筝而几欲作罢,这怎么成,“言歆想偷学都没机会呢。”
旁边沉默的褐衣人看了少女一眼,点点头,却不敢抬眼。
他怎不知两人的意思,微微一笑:“一箭。”
搭弓拉弦,他的手臂细瘦而稳定。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天上风筝太多,半晌,空中竟没有一只飞鸟经过。
“啊!”远处隐隐有人惊呼,一只燕子风筝断了线,斜斜滑下,又借着风,在空中飘荡着。
他轻叹一口气,收了箭。
“主人……”红衣少女有点儿急。
“没有目标,箭从何而发?”他再次举起弓,放出一箭,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就像这样,走吧。”他摇摇头,转身离开。
少女愣愣看了那只没有目标的箭,笔直的飞出,斜斜落下,竟似那只断线的风筝。
飘零。
“算算他也该回来了,晚饭多准备点。”他走在前面,忽而道。
原来主人还记得先生回来的日子呢,不明的怅然一扫而空,少女又开心起来,先生必会先过来蹭饭再回去,这次准备可要多仔细些呢……
八,无的之矢
清晨时候,三人悄然离开儒门天下,送行的只有儒门新任门主。
“仙、穆护法,此后……好好照顾自己,”门主张口,却哏了两下,“有什么困难,儒门天下替你解决……”
“多谢门主,”仙凤恭敬一拜,“我知的。”
门主诸多话语涌向喉头,却因仙凤一拜硬按了回来,片刻黯然,转而对剑子说:“龙首之事,儒门天下全权仰仗前辈了……务必让我们知道,龙首安好。”
“一定。”剑子与他双手相握,坚定的保证。
“烦请才子转告素贤人,世间公理万千,儒门天下虽不涉入江湖,但万事所行必为天下之安定。龙首之意,吾等永为上首。”
“门主客气,世间何止江湖,儒门天下向来为天下所为,众人心知,从未忘却。”谈无欲拱手拜别。
三人就此离去。
“我将往琉璃仙境,前辈你呢?”岔路口上,谈无欲开口问道。
“先送仙凤回去。”剑子道。
“那么……就此拜别。”谈无欲转身,又回头道,“龙首的消息,无需多言,仅一安字即可。”
“嗯,多谢才子。”剑子暗暗感激谈无欲的细心和关心。种种波折后,龙宿的真正状况,也许并不适合对外披露,谈无欲只求一个安字,既是真心期盼,也求传达保密。
“告辞。”
功体未愈的谈无欲离开的缓慢,剑子仙凤两人默默目送,直到黑影消失。
“仙凤,回疏楼吧。”
“嗯。”
仙凤抱着紫色长包,剑子要接,遭到婉拒。剑子心知这个温婉女子何等坚强的心性,不再勉强,帮仙凤拎着行李,缓缓走在前面。
一白一红,一前一后,却都无意或有意的在自己身旁留下一个人的位置。
“仙凤,儒门门主如何?”送别之时,门主硬生生咽回的话,心意昭然若揭。
“是个好人。”仙凤何等聪颖,委婉回答。
“龙宿何不希望你的幸福……”剑子试探劝解。
“心只有一颗,命只有一条。”仙凤的声音沉静而坚定,“主人平安,就是我们的幸福。”
“唉……”剑子慨然道,“有你,何尝不是龙宿与言歆之幸。”
“那对于先生呢?”仙凤歪头一笑,问道。
“心知肚明,何必再问。”似是想到什么,剑子快走两步,与仙凤拉开几步距离。
“先生总说主人口是心非,先生自己何尝不是吞吞吐吐……”仙凤喃喃自语,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重回疏楼西风,昔日如梦繁华不再,院内芳菲正盛,生机盎然,只是有些冷清。
庭院内景致依旧,干净整洁,红锦灯笼挂在檐角,微风中轻晃。
“真是辛苦你们费心照料了,”剑子叹道,“就差晚上十里宫灯交错映照了。”
“还不至于,”仙凤淡淡笑道,“不过晚上宫灯虽未十里,但是该亮的地方决不可疏忽……主人,若是夜半回来,总需要个点灯的……”
“还是你仔细,”剑子拍拍仙凤肩膀安抚。
“没关系的,”仙凤眉间化开,“既然做好准备好好等着,仙凤不会再那样烦忧焦躁了,会给主人丢人。”
宫灯不谢,庖厨之物自不会短缺,仙凤妙手巧施,两人用了简单而精致一餐。
莲子香飘,恍然想起曾经那件男人最艰难的任务,剑子回味一笑:“仙凤不愧是龙宿的得意弟子,连这莲子汤都尽得真传,甚至青出于蓝啊。”
“嗯?”仙凤一愣,遂明白其意,抿嘴一笑:“先生这次可就料错了,莲子汤是仙凤教给主人的,儒门天下事多,主人身居尊位,何等繁忙,又怎会研于厨艺?”
“啊?”剑子一呆,龙宿自称无一不精,自己还就真真的信他了,孔夫子都号召君子远庖厨了,堂堂儒门龙首又怎会专门对此精研?
“先生真是迟钝呢,”仙凤取笑道,又带几丝无奈,“先生要喝汤,主人怎会敷衍……不过主人天生智慧,又学的细心,看来那一碗汤是真的把先生唬过去了。”
“我知了我知了,”剑子苦笑,“是我不好。”
“先生,仙凤绝无此意,”仙凤忙道,十年之痛陡然袭来,剑子非木石无情,表面已多次失常,恐怕内心之苦无人能够体会,“先生和主人的相处,本就是你们两人之间独有的方式,若非两人心甘情愿,也不会持续多年,先生如此,主人又何尝不乐意。”
情深之至,止于行礼。
道家先天,儒门龙首,好友,足矣。
再次回到豁然之境,剑子感叹,果然豁然。
空荡荡一片,地上或是杂草矮木或是断壁残垣,视野辽阔,连绵远山。
“抱歉,先生之地,儒门天下无权处理。”仙凤歉然道。
“无妨,甚好,”看到瓦砾中隐约露出的红色装饰物,剑子真心道。
何况,自己理所当然的认为龙宿会为自己料理,却并不希望儒门天下越权。
“先生……要出发了么?”仙凤迟疑道。
“嗯……”剑子回应,望着空旷中央,那里曾经是一个木亭,龙宿最爱在此月下小憩,如今只剩半根石柱,算是应了龙宿之愿——举目满天星,无寒亭碍眼。
“那……不带什么了么?”仙凤问。
“嗯?”剑子拉拉身后的包裹,笑道,“寒酸如我,此物足矣。”
看仙凤一脸困惑与迟疑,剑子像是醒悟一般,从怀中掏出一物,道:“险些忘了,这个,留你。”
紫金箫。
“先生不带走白玉琴么?”仙凤一惊。
“看你抱了一路那么辛苦也不肯放手,定是舍不得,还是留给你好了。”剑子笑道。
“先生……这……”仙凤有些不好意思,自儒门天下一路回来,让剑子先生帮忙拿了一路行李,却对白玉琴不肯放手,本就以为剑子迟早会带走此物,所以才格外珍惜,没想到,剑子却这么轻松的表示不需要。
“睹琴思人,龙宿苦了你这十年,就让白玉琴替他陪陪你吧。”剑子温柔笑道。
“那这箫……”仙凤问。
“琴箫合奏,如今怎能让这琴独身孤寂?这箫自是留下陪它的。”剑子说的理所当然。
“那先生你……?”就不会孤寂么?
“你有琴,琴有箫,而我有……”剑子右手轻抚左胸,忽而赧然住口。
若说主人行事别扭,先生何尝不是表达隐晦,仙凤觉得有点好笑,而后又是无声一叹。
“天色不早,我要走了。”剑子回头笑道。
“容仙凤一送。”仙凤忙道。
“不要,”剑子直觉性的回绝,见仙凤不解,缓缓回忆道,“多少次,龙宿夜宿后离开,总是就此告辞,请了,而我总说告辞,不送……”
“但愿旧景依然,你站在这里,目送就好,”剑子微笑道,“看着我离开,然后转身回去。”
“先生……” 仙凤愣愣道,站在原地,无言以对。
“耶~不要这副表情啊,不吉利,”剑子笑道,“乖乖回去,好好等着,等我们回来。”
言罢,转身离开。
当时主人告辞时定不是这么无奈,先生送别时也不会有这般凄绝。
可不知怎的,泪水却止不住的滚落。
找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没有目标不能分析的时候,大海捞针的苦不在累,而在于茫然。
没有线索。
据仙凤所说,儒门天下十年来用尽了方法。
“最开始自然是从主人的长相出发寻查,以主人如此的相貌,让人碰到一次忘记都难……”
“找不到后,我们考虑过可能原因,第一是主人易容而行,虽然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但是难保时事逼人…… 第二是主人未曾露面……”
“主人未露面,或是隐居,或是为人所囚,或是因为伤病不得以行动而静养……”
“退隐的话必是主人心爱之地,自少不得钱财花费和居所布置,因此我们查访过主人属意过的名川雅地,也查过相关的生意行业的钱财交付……”
“若是为人所囚,或是仇家或者勒索,我们也调查过……”
“若因伤病不得出面……我们也将有名医师挨个寻访过,当年王太医使用过的药材我们也检查过相关渠道……”
…………
一条一条的分析捋下来,寻查出去,也唯有儒门天下出的起这般财力,也唯独他能吸引下属这般竭尽心力。
可是,结果竟是空的。
人,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日离喧院内,谈无欲坐在客厅,自己站在睡房,愣了半晌之后,竟是有意无意的找寻,轻轻抚过柜子上每一道木纹,细细看着被褥上每一道皱褶,甚至还像登徒子一样趴下缓缓在床下摸了许久……没有意义的搜索了很久,能够找到的依然只有那个紫色锦囊,里面放着仙凤细心收集的头发。
现在锦囊贴身带着,悬在胸口,偏左。
不知是不是应该责备儒门天下十年来做的太细,他捧着一堆全部为无的结果,只能无奈叹息,却已无从下手。
看来真的只能如仙凤所说,随意而行,随缘而定。
飘渺未知的方向,无法获知的答案,一个缘字,却让儒门天下,仙凤,甚至自己,赌压上一切希望。
我们是有缘的,而且是缘分不断的,是吧?
无论是你上演一出叛龙戏码摇身变成嗜血者,还是我错丢了宁暗血辩气的你一怒退隐……
每一次我远行,每一次你都在等我,
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明了我归属的地方。
这种笃定让我放心离开了十年,却不曾想,造化弄人,我回来了,却不知回到哪儿去。
现在的你,拿着我的地址,身在何方?
没有几个人知道剑子仙迹再次游荡于江湖,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为何四处游历却无所作为。
知情者,三缄其口;当事人,也有心隐瞒。
剑子仙迹默默无声的开始了这段只有目的没有范围,只有开始不知终点的旅程。
他穿过奔腾不息的江河,走过空旷无人的原野;曾经掬起一捧清净的湖水,曾经逃躲一场突然的雪崩……或喜或悲,有惊有险,有时心里会有几分彷徨和茫然,不知龙宿现下如何,自己离他是远是近,会不会又是造化弄人,两人刚刚擦肩而过却未曾相认。
思念的时候看着周围全部都是陌生,茫然的时候忍不住对每个人进行猜疑。
上一刻心情激荡的伸出手抖颤拍上,下一刻便因为对方的回视而心灰意懒。
有时候呆呆看着星空觉得冷风刺骨,有时候想起那人气恼的模样嘿嘿傻笑。
…………
其实一切还好,虽然有时会因为无结果的一直累积而悲观失落,可每当心情低落时,都能感到那个银线紫囊贴着胸口,妥贴的温暖让心顿时安定很多。
甚至在某些方面说,比起过去这十年要好一些,或许因为这次寻觅之途终于直通终点。
他。
来到梦弥山纯属意外。
信步而至,却意外发现一个安详的小村,民风淳朴,生活清贫而安详,当剑子步入村中时,村民们好奇的打量他,眼神带着明白的好奇和景仰。
白衣胜雪,道骨仙风,宛若嫡仙下凡。
所以当仙人走来开口问路时,正要去镇上买东西的王老汉热情激动的招呼仙人回家进门喝茶。
仙人微微一笑,道谢入门。
所谓先天的能耐之一就是就算辘辘饥肠如雷打鼓,但他还可以笑的温柔可亲圣洁傲然,让你以为肚子咕噜叫的那个是你自己。
看,仙人吃饭吃的多么优雅从容干脆利索啊……
王老汉和他看直了眼的老婆羞红脸的女儿情不自禁的敬佩着,主动自觉的从锅里挖出最后一碗白米饭递了过去。
“老丈贵姓?”仙人笑得好好看。
“王,王长生!”王老汉脸上绽开一朵灿烂的菊花,自觉拉来老婆孩子,“这是我老婆子李桂花,我家丫头王晓梅,我家小子在地里干活,快要回来了,他们一个叫王大宝,一个叫王大贵!”
“看天气,今年必定是个丰年啊。”仙人点头,又添一碗饭。
“可不是嘛!去年的时候……”王老汉如得圣喻,兴奋的把最近三五年每个月的天气仔细描述一番,最后激动的说,“道长真乃是神人啊。”
“老丈谬赞。”仙人放下饭碗,笑的神圣和蔼。
这就是先天人,或者是剑子仙迹的本事,他坦然吃光你锅里每一粒米,你还感激涕零的觉得他送了你一座金山。
按照老汉的介绍,剑子拜别之后前往梦弥山一探。
老汉说这座山的山神和土地公很神,若是诚心祭拜,定会心想事成。
剑子苦笑,若是拜佛这么管用的话,他应该先去找佛剑修行才对。
想着,人已到山下小庙。
村小,庙更小,但是打扫的很干净。村民虽清贫但也虔诚,案上摆着贡品素果,香火袅袅未断。
神像做的粗糙,还算抓了神韵。一个山神,一个土地公,一个神色淡然,一个含笑春风,看起来倒都慈眉善目。
看来根据神像审美观,自己也被村民当作神仙阶级的了,剑子苦笑,不知在此拜下,会不会真的遇见龙宿。
拜,还是不拜?
温暖的小庙里,隐隐弥漫着山野草木的清香和花朵的芬芳,剑子看着两尊神像,站了很久。
月上枝头,剑子突然走上前,就着垫子,恭恭敬敬的拜了三下。
明知这没什么用处,若让他知道了必是大大一番嘲笑。
嘲笑我,也是好的,如果愿望能够实现的话。
一下叩拜,想起那人嬉弄的神情。
一下叩拜,一股酸涩涌向鼻头。
一下叩拜,花香弥漫周围。
猛地站起,竟有晕眩之感,膝上酸麻提醒自己,方才不知不觉那三下拜了很久。
拜了山神,再拜拜神山吧。
夜已深,剑子却没打算在庙中夜宿,便起身走进山里。
冷。
剑子微微一皱眉头,越走越冷。
山看似不大,却无通山之道,只能算是曲径通幽,剑子仙迹如今一探大雅之道。
山中花香越来越浓,越来越冷,剑子越走眉头皱的越深。
一路花草景致并无异常,却又透着古怪——天气怪,山路怪,香味怪。
这里是怎么回事?
剑子再行几步,停了下来。
居然下雪了。
雪花轻柔,安静,可剑子确切的凭着一个时辰不到的山路从初秋走入深冬。
心噗噗在跳,有点紧张,有点兴奋,山中安详宁静,天气古怪诡异,剑子没在思索,继续前进。
雪依旧无声,却越发大了。
一片雪白的静谧中,一声低呜引起他的注意。
一只白色的小家伙,半臂长短,似狸如貂,通体雪白,唯独眼睛是湿润晶亮的绿色。
如今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盯着剑子看,甚至还友好的晃晃尾巴。
剑子微微一笑,伸出手,不想它却警觉的一退,转身跑开。
一只小小的雪貂(狸?)怎么会逃得过剑子仙迹,念及此,剑子从容不迫跟了过去。
可一眨眼,小兽已消失在茫茫雪地中,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竟如幻觉一般。
剑子愣在原地。
哪里,有雪花破碎的声音,节奏如此清晰。
剑子呆在原地。
那里,一人自冰雪丛林中走出,转过头来。
剑子的理智一瞬间崩断,一片空白里,只有眼前的人。
这人却因为闯入的陌生人微微蹙起眉头。
紫银色的的头发顺滑的披着,一件深紫色的貂皮大麾上挂着几片雪花,消瘦的脸上,神色冰冷不悦。
没有珠玉加身,没有持扇微笑,没有龙印在额。
冰雪里的他,越发消瘦。
什么东西划过脸颊,他却没有知觉。
他只是向前踏上两步,颤抖的伸出手,
“让我喂胖你,可好?”
[ 此贴被珊瑚海在2007-04-28 21:55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