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一、躺椅 早晨,晴空萬里,是個好天氣。
煦煦陽光洋洋灑落,瓷般雪膚浮上金黃燦爛,暖意籠罩全身,陽光特有的烘烤氣息令人舒心,疏樓龍宿閉眼揚唇,享受沁涼清風輕拂,愉悅地沉浸晨光之中。
「主人。」
突來喚聲,嗓音溫柔清脆,似黃鶯出谷,輕飄飄傳入耳際,眉卻蹙了起來,儒者不睜眼,只是輕輕一哼,敷衍充作回應。
「嗯?」
「天亮了。」好心提醒著。
「吾知道。」
見對方不動如山,穆仙鳳也不氣惱,問道:「昨晚睡的可好?」
「好。」
「身子可有不適?」
似是不滿瑣碎叨唸,細長羽睫微掀,露出半分金芒,瞟向溫婉容顏,半晌不吭聲,小管家也不催促,靜佇一旁耐心等待,儒者瞅了一陣,撇撇嘴,方才慢吞吞地應聲。
「沒有。」
點點頭,堆起笑靨,道:「那,勞煩您讓一讓,換個位置可好?」
「行。」爽快地一口答允,隨即往旁挪動,騰出大半位置。
面對如此大方豪爽的主子,少女神色不動,笑容依舊,倘若仔細瞧看,額邊隱隱冒出青筋,唇也笑得有些僵……當然,這些細微情緒是不會傳入主子眼裡,因為他正闔目休憩,背後靠著枕頭,懷裡摟著軟被,繼續享受暖和陽光。
連日陰雨綿綿,屋裡溼氣沉重,如今豔陽高掛,普照大地,正是洗衣曬被的好時機,穆仙鳳這般打算,不料某人也是如此想,且早早搶先一步,只不過曬的是他自己,還佔了一席床被,看樣子並不打算退讓,只好再想法子勸離。
愁思之際,窗外傳來細碎走步聲,少女探頭一看,心下驀地大喜,急忙上前迎賓入內。
「龍宿。」
一道低沉嗓音傳入耳,闔目眼眸立即張開,身子也直挺挺地坐正,含笑招呼。
「早啊,佛劍好友。」
「嗯。」佛者頷首回應,默默凝視片刻,眉間蹙起。「嗯、你……?」
「吾沒事。」
明白對方之意,床舖主人雖是不甘不願,也只好起身下榻,將床被出讓予人。
見儒者目光緊盯少女,熾熱的像要燒出洞來,佛劍分說臉色一沉,出言規勸。
「身為龍首,無病無痛,不可整日閒臥於床。」
疏樓龍宿聞言不加思索,立時回嘴應道:「吾沒有閒臥,吾很忙。」
佛者目光如炬,靜靜注視眼前說白話像吃白菜一樣之人,那人不避不拒,揚唇輕笑。
「佛劍,汝與劍子總是盤腿打坐,一坐就是一整日,難道是在偷閒麼?」
「不是。」
「既然不是,那麼吾就不算閒臥。」
略略沉吟,點頭同意。「確是如此。」
接過遞來香茗,見少女於不遠之處搖頭擺手,忖度片刻,仍是開口叮囑。
「儒門不比其他,人多話雜,還是謹言慎行為佳。」
挑眉轉眼,明白何人主意,瞅目笑笑,欣然頷首允諾。
「知道了。」
※ ※ ※
「這是什麼?」
打一進門,
劍子仙跡靜靜凝視亭中多出之物,好半晌才冒出一句。
長長羽睫搧了搧,見對方擰眉瞪眼,愛笑的唇動了動,丟回兩字給他。
「躺椅。」看不出來嗎?
「………」廢話。
瞧瞧對方神情自若,一副理所當然,想想這人特立獨行也不是一日兩日之事,比起門前那排大紅宮燈,現下此景不算什麼,翻翻眼,又將嘴邊話語又吞下去,算了。
「做什麼?」隨意問問,或許有特別的理由也說不定。
「躺啊。」不然他在這裡做什麼?
「為何?」好好的床不睡,非要到外頭來吹風曬日,真教人意外。
疏樓龍宿嘆口氣,無奈說道:「汝不在的時候,佛劍來過。」
「那又如何?」關佛劍什麼事?
「他說,」斂容正色,學著佛者不茍面色。「身為龍首,不可整日閒臥在床。」
瞧儒者裝模作樣,不禁唇溢輕笑,聳肩搖頭,確是無可奈何。
佛者性子正經剛直,表情莊嚴肅穆,渾身散發凜然氣勢,話未出口,只消目光一瞬,無論對方多麼兇悍殘暴,皆是棄械求饒,效果極佳,就連同為好友的他們,亦是難以抗衡。
心情可以體會,但作法就……
「所以你弄了這個?」道者挑眉問道。
「是啊。」呼口煙,慢條斯理地回答。
忍不住再翻個白眼,涼涼問道:「有差別嗎?」
「有啊。」
「差在哪裡?」可別告訴他地點不同,風景不同。
狡黠星眸閃閃,昂起得意驕顏。
「吾是半坐,不算閒臥。」
呼嚕嚕……
道者回身看顧火爐,壺水已至沸騰,提壺沖泡新茶,緩緩品茗。
「如何?」無視對方額間隱隱青筋,儒者柳眉彎彎,一雙星眸瞇成新月,笑的開心。
放下杯盞,咬咬牙,聲從齒縫溢出:「很好。」
華扇點唇,掩不住得意神情:「呵,吾就知道汝會說好。」
「哼嗯。」這麼大一張椅子,用來煮個兩三天的飯絕對沒問題,當然好。
兩人交情匪淺,對於劍子仙跡,疏樓龍宿自是再清楚不過,反應越是平淡,背地越是有鬼,想必現下正打他椅子主意,微微輕哼,決定聲先奪人。
「欸,椅子這東西呢,就是讓人倚靠的,吾不過將它實踐罷了。」
「是喔。」逕自喝茶賞景,不置可否。
「而且,吾很忙,沒有閒臥。」
「忙什麼?」
「吾是在思考,不是偷閒。」
「…………」
手勁不自覺多了幾分,眼角瞟向麗顏,瞧他一副理直氣壯,暗暗讚嘆某人臉皮竟厚到連自己也汗顏不如,鼻間輕哼幾聲,一口氣將剩餘茶水飲落,移身靠近。
「你說是就是吧。過去點。」推推儒者,不客氣地擠身入坐。
椅面不大,恰可容納兩人併坐,隔著薄薄衣衫緊緊相貼,氣息體溫交流融合,蒸得春暖花開,如沐春風。腦中突來靈光乍現,忍不住噗嗤笑出聲,換來不解眼神,疏樓龍宿止笑輕咳,不答反問。
「吶,劍子,汝說,吾們這樣像什麼?」
「像什麼?」
「像……」
語尾似藕絲拉得長長地,結束在輕笑中,然後瑣碎零散地東扯西聊,劍子仙跡既不追問也不應聲,只是淡淡睨了一眼,隨他天南地北說的開心,自己慢慢調息吐氣,閉目養神去。
半刻過後,語聲漸歇,疏樓龍宿側著頭,默默盯著俊顏好半晌,瞧他動也不動,似已入定,不放心地伸手到面前揮了揮,沒有反應,臉上綻出一抹笑,眨眨眼,偷偷攀附肩頭,指尖沿著臂膀滑移,悄悄溜上手背,輕輕覆蓋,隱約感到微微震動,人卻不吭聲,豔紅唇角再上揚幾許,手指勾挑,竄入指縫中,溫溫的,熱熱的,從指尖傳到心底,通體舒暢。
良久,劍子仙跡長長一吁,全身舒坦快活,但覺肩上沉的很,睜眼之際,就瞧那人一臉賊呼賊呼,像偷了魚的貓,雖是閉著眼,卻笑的樂呵樂呵,不知在想什麼。
他是疏樓西風之主,亦是儒門天下龍首,雖是悠然閒居,不事生產,可他比誰還清楚,無形的擔子沉甸甸,壓在單薄狹窄的肩頭上,沒人能替他扛,只有他能擔。
每個人只是做一件事,說十件事,他卻要聽一百件,看一千件,然後從一萬種方式裡,找出一個最適合的答案給他們,答案只能是對的,不能有錯,因為他是龍首,萬人期待的儒門之首。
所以,他需要思考,安安靜靜的思考。
修行者習慣席地而坐,雙腳盤起,手打佛印,深深吸氣,淺淺吐息,在吐納呼吸間,找到心的平靜。
而他,不喜盤腿打坐,遂選擇躺臥,找一個安心的地方,靜靜地,悄悄地,就這樣躺下來,閉上眼,慢慢地,緩緩地,然後,專心思考。
只不過啊……
「呵。」
清風吹拂,帶起軟絲飛舞,想抬手撥去擾人青絲,不料低首望去,卻對上一雙琥珀眸子,水波漾漾,迷濛恍惚,傻愣愣地回望著。
兩人靜默片刻,儒者突然彈離身子,眼珠子微飄,雪頰浮上一抹淡紅。
「呃,吾不是……」
話未竟,一股力量壓下,腰間緊貼,頭倚胸口,眼前倏地一片白雪,耳裡聽著突突跳動,暖流化去尷尬氣息,蒸得紅雲更緋,訝異的唇開開闔闔,最後綻出一朵花靨。
「睡吧。」
「喔?」
「我累了,陪我睡吧。」
「哎,是汝說的,不是吾要偷閒唷。」聳肩擺手,一臉莫可奈何模樣。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行了吧。」得了便宜還賣乖,呿。
「呵,汝不好,那該罰什麼?」打蛇隨棍上,機會難得,順勢又敲個竹槓。
橫睨一眼,悻悻答道:「幫你在豁然之境也弄張躺椅如何?」
「這嘛……」沉吟半晌,含笑應道:「那倒不用。」
「喔?」挑眉瞪眼,不太相信這個答案會從那張嘴裡說出。
狐疑注視許久,等不到接續下文,只見伏臥之人漸入夢境,睡得極為香甜,驀地豁然開朗。
「哼。」
兩張木板,合上四根硬棍,棍面接地,板面一平一傾,鋪著厚厚雪白柔毯,供人歇息──這是疏樓西風的躺椅。
但疏樓主人最喜歡的,卻不是這張椅,而是豁然之境的活動躺椅。
同樣厚實雪白,坐起來軟硬適中不硌骨,隨著氣候調節溫度,兼有談笑解悶之娛樂功能……
罷了罷了,既有張暖烘躺椅,又何妨多件暖香被子?
難得今天天氣好,那,就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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