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一】
人的心,是會變鈍的。
時間一久,很多人啊事啊情啊愛啊,那些拉拉雜雜的慾望啊,都會被時間給遺落。
然後,人的心,就開始變得鈍了。
§§ §§
那天,劍子來看他。
細雨中,持傘的仙人,仍是記憶中的雪白昕長。既使曾經被他拉入慾道,出塵的道者仍是那樣的風姿卓爾,不染風塵。
凝望著前院中沒有任何改變的道者,他突然有股大笑的衝動。
是了,如果在經過了這個許多之後,面對那人的不動如山,自己是否就該識相的死了這條心呢!?
心緒憂憂,琴緒悠悠。
是了,時間一久,該過去的就過去吧!
一曲撫罷,久違的儒音輕輕揚起:「劍子,入庭吧。」
§§ §§
「我來,是請龍宿相助。」劍子開門見山的說了。
沒有太多的困窘或扭捏,沒有預想中的尷尬或不安。
在經過了許多以後,他想見的想看的,竟然絲毫不曾在劍子的眼裡浮現。
絲絲的悵然模糊糊的升起。或許,劍子真是不當回事吧!
曾經是往來最親密的朋友,曾經是持劍相仇的敵人……,很多事情,在劍子眼裡,卻原來不過是浮雲一片,過眼即逝。
「我來,是請龍宿相助。」
也許是自己的沉默讓劍子漸漸感到不安,向來喜歡對他說廢話的劍子很認真的再說了一次廢話。
他從未跟劍子提過,在劍子所有的話題之中,武林是他最感不耐的議題。但因劍子好論,他也就隨著聽了。
在他眼裡,武林的混亂是永遠的是不變的,武林更是這方滅盜那地冒寇的廝殺煉獄。
他想,或許劍子不明白,也或許劍子早早看透卻又不死心的相信江湖終有平靜時刻到來。所以,劍子仍是汲汲營營於武林的和平大
業。
時常他想,他與劍子,一個儒家入世弟子一個道門隱世傳人,表面上他光鮮亮麗,好見風塵冉冉,卻總見他窩在軟榻之上,享受風
花雪月。劍子雖是一派閒雲野、雲淡風清,實則心繫天下,恐大地不寧。
人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他與劍子,他是獨善其身之士,劍子則是兼善天下之人。
所以劍子知交滿天下,他則是緊守著一園西風秋涼。
所以劍子有知交無數,而他,舒樓龍宿,僅僅只是劍子仙跡無數知交中的其中一名。
他淡淡的看了劍子一眼。
是的,他欣賞劍子對武林江湖所展現出來的天真與浪漫。但是,再是欣賞與包容的心也經不起一劍穿過的痛。
曾經是放所下所有注視來關注的一個人,如今,只是一劍剖心,碎片滿地。
往事紛擾纏繞心間模糊難辨,唯一清楚的是:放了吧!
細眸微沈,龍宿滿臉倦意,說了:「劍子先生,你我已是陌人,閣下這番請求恕龍宿不能應允。」
§§ §§
夜風冷冷吹來。
激的劍子一身冰涼。
他想過龍宿的反應。雖知龍宿可能會拒絕,但沒料到龍宿的態度如此……冷淡。彷彿,龍宿與他,不曾相識。
一股難以言喻的心緒浮起,迷茫無所依從。不及細想這心緒究竟為何,天際突來一陣急雨。
雨線雜落,夾著忽來夜風打入庭內。遺了一地雨水也濕了二人一身青衣。
風雨來快去急,像玩累的孩子。此時灰濛天際只剩幾縷輕飄雨線,一絲一縷的編織著殘陋的雨網。
見著細雨,劍子憶起當時兩人決裂的場景。
那日,他帶著紫金蕭前來興師問罪。
猶是這樣的風雨夜。只記得風雨之中,龍宿面對自己的質問不發一語,一雙俊目卻死死盯著自己手中的紫金蕭。
自始至終,儒門的龍首只是在細雨中淡淡的笑著,沈默不語。
許久,清雅的儒音只說了一句:「琴蕭不換,追往事,舊遊如夢中。」
—— 琴蕭不換,追往事,舊遊如夢中。
有時,答案會在久遠的時間裡到來。
劍子渾身一震。他猛然抬頭,直直看著眼前的人。
他始終想不明白,那時的龍宿,那樣的一句話,究竟有何用意。卻原來,龍宿早早便將心思放在他身上。是以,縱使兩人反目,這
人中龍寧願淪入賭物思人的死境裡卻說什麼也不肯換回那座白玉琴。
與龍宿相交百年,雖未曾與之以武相論,但也知龍宿非池中龍,故不曾看小過他。
不曾看小,卻偏看差。龍宿的心思是這樣的纏密深沈,若非當日一夜纏綿,恐怕他永不得知。只是,縱使琴蕭不換,往事,卻是實
難回首。
他著實不願為一時立場相異而失了這百年相交的好友。至於其他的,且讓往事隨風吧!
「龍宿,我……」輕輕喚了一聲昔日好友。
「劍子先生,」龍宿打斷劍子,一改先前冷然態度,平靜道:「要我幫你可以,但你得為我取得傲笑紅塵和佛劍分說的赦書。」
「赦書?什麼赦書?」他微微皺眉,摸不清龍宿打什麼主意。
「是的,赦書。」
輕輕頜首,龍宿長指撫上琴弦,斂目低眉起了玄音。低低徘徊的琴聲之中,疏樓龍宿冷靜談判:「只要劍子先生為疏樓龍宿取
得傲笑紅塵和佛劍分說的赦書,儒門龍首就幫你除掉黑暗之間。」
「……」
劍子面露遲疑。
「很難是吧?!」指上玄音低迴,龍宿續道:「為了紅塵劍譜我不顧身份地位的傷了傲笑紅塵,傲笑已是恨我入骨。如果劍
子先生能說服中原第一劍客放棄對我的仇恨,我自是甘心為劍子仙跡服務。」龍宿唇角忽地邪氣勾起,不掩譏誚:「不過,傲笑紅
塵的嫉惡如仇恐怕是仙人難以撼動,要說服他不找我麻煩,只怕是件難事吧?是不,劍子先生?!」彷彿要一次把自己打到最深沈
的黑暗之中,龍宿又言:「至於佛劍分說,當初他為嗜血族吃盡多少苦頭,還差點入魔,偏偏我這披著羊皮的狼臨陣倒戈也成了嗜
血一族。以他那斬業非斬人的渡世胸懷,只怕佛碟不久就會來到紫龍面前,斬我罪業吧?!」
「龍宿,你……」擺明挑釁。
龍宿抬首看著他,指上琴音已斷。他看著劍子,開口:「如何?這兩個仇我甚深的人,如果劍子先生能夠擺平他們,我便會二話
不說竭誠為您服務。」
眉山堆起,劍子不喜歡龍宿用這樣的口吻說著自己的事。彷彿,疏樓龍宿會有今日全是自找的,與卿無甘。
他一個箭步,難抑怒氣,道:「夠了!什麼赦書什麼罪業什麼嫉惡如仇?龍宿你不可以這樣貶低你自己!」
「我做的就是那些事。」龍宿冷冷的看向劍子,一字一句,陳述。「傷傲笑是事實,為求永生之命背叛中原也是事實。現在,我只
想安穩的待在我想待的地方,如果劍子先生一定要我入江湖的話,就請拿著傲笑和佛劍的赦書來找我吧!」
劍子頹然的退了一步。
他可以感覺到龍宿的刁難。
與龍宿相交經年,劍子仙跡雖非他肚裡蛔蟲卻也總能抓得龍首脾性一二。
龍宿明知要得到傲笑二人退讓並非易事卻仍是這般激言,背後目的不過就是要他知難而退。
龍宿是要劃清兩人界線,不相往來了!
這點察覺讓他心中隱隱作痛。
沒想到,當時的一劍,斬斷的,不是龍宿對他的情,卻是兩人長年友誼。
目光投向龍宿,只見龍宿神情冷淡,一副事不關己。劍子幾乎就要克制不住的衝上前去猛力搖醒這華麗無雙到不知死活的友人。
他的心好痛,好痛啊!
怎麼會那麼痛啊!?怎麼會連吸口氣都覺得痛的痛啊!
他想放棄了,可一想到寧闇血辯譯稿的出現就可能會要了眼前這人的性命,劍子又不得一陣心煩意亂。他知道,不論如何,只要是
會危及到朋友安全的事情就一定得要排除,更何況這次可能讓龍宿喪命!可,究竟要如何才能讓龍宿與他共進退呢?
§§ §§
時間分秒過去,細雨已歇。
龍宿看似無聊的手捻素琴,實則卻一直在注意著劍子的變化,一絲一毫皆不放過。
眼見劍子越見苦惱的神色,龍宿終是有些不忍。
是的,他不喜歡見到劍子苦鬱的神情。那人啊,合該是搖頭晃腦裝瘋賣傻的在他面前自在逍遙的笑著呀!
正欲開口轉移話題,劍子說了:「如果以我的感情作籌碼呢?!」
他聞言看向劍子,只見向來剛正的臉泛著紅潮,劍子咬牙又道:「如果以我的感情來換取你的相助,這樣的籌碼你接不接受?!」
龍宿幾乎要大笑了,他突然想起仙鳳轉述過的民間癡話。
仙鳳說:說書的說,愛是忍讓愛是奉獻愛是犧牲。又說,愛是佔有愛是奪取愛是不計代價。
那麼,他想問,他的愛呢?是忍讓是奉獻是犧牲?還是,佔有或不計代價?
―如果以我的感情來換你的相助,這樣的籌碼你接不接受?!
劍子說了這樣的一句話。說著這話的劍子,他的表情,真像是有人拿了什麼他難以忍受的東西架在他脖子上硬逼著他說出這違他心
意的承諾來。劍子視死如歸的表情,說真的,很好笑很好笑,害他一時忍不住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
原來,劍子的感情是一種籌碼呀!真是太好笑了!他那麼小心尊重的感情竟然是一種可以稱斤論量,可以做利益交換之用的籌碼
啊!這,能不好笑嗎?!
哈哈,哈哈哈哈…...他一面笑彎了腰,一面壓下逐漸爬上眼窩的酸楚。
人說,愛是忍讓是奉獻是犧牲﹔又說,愛是佔有是奪取是不計代價。那麼,他的愛呢?一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他的愛,居然
是一種商品,一種商品啊!
所以,如果劍子的感情是一種商品,那麼,就不要了吧!
龍宿一邊止住了笑,一邊伸指抹去笑淚。他深深的吸口氣,挺了挺背脊,漂亮的眸子注視著友人,一步一步,緩步走向劍子。
一步一步,步步移近,在一步之遙的距離上停了下來。
龍宿的靠近帶來一陣香氣,那是他熟悉的味道,專屬龍宿的香味。
兩人本是好友,身長相仿,又是有過肌膚之親,輕緩的呼吸噴薄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曖昧的氣流。曾經,他在非常親近的距離裡
聞過這人身上的味道。那味道,既甜又辛,纏纏繞繞…..。在那個夜裡,這個味道濃烈的侵佔了他的整個世界,久久不散,縈繞徘
徊。
思及那夜過往,劍子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與此同時,龍宿細白長指正撫著他的耳朵,順著他的耳廓慢慢的,以一種非常珍惜的膜
拜輕輕的劃著。一路,就這麼輕輕的劃著,帶著磨人的撫摸與撩人的巡禮,以著龍宿或撫琴或執筆或吟劍的指腹輕輕的撩動劍子的
感官。
指尖傳來劍子輕微的顫抖。他看著劍子強忍的慌張,手慢慢的抽離了。
他喜歡劍子,但劍子顯然無法接受他的愛慕,甚至,連輕微的身體碰觸都會抗拒。這樣膽怯的劍子居然想要用他的感情來當作談判
的籌碼?!哈,天真的劍子啊!
眷戀的指離開了劍子,龍宿傲然一笑,平靜道:「劍子,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因為喜歡你,所以我會助你。但是,千萬不要
把我對你的喜愛當作談判的籌碼,那不僅是污辱了我更是貶低了你自己。」龍宿停了停,唇邊苦笑浮起,終是不忍讓劍子失望。他
給了承諾:「你走吧,需要我時找我。」
語罷,一個轉身,龍宿踩著一地濕濘,離開了他的朋友與自己赤心託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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