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在構思出來的時候,我就猶豫要不要寫,因為覺得它不太有意思。可是想了想,不過是個短篇,寫寫也無妨。於是,我也就隨便寫寫,各位也就隨便看看。
長念心書
龍宿初見
劍子,是與師尊去道門時。記得龍宿年少時也曾去過道門幾次,可卻從未見過這號人物。當與劍子照面時,龍宿看他與自己年歲相仿,猜測他在道門中輩分該與自己差不多。
兩位師尊有事商談,留下各自弟子,還未等龍宿開口,那劍子便過來攀談。幾句話下來,龍宿驚訝地發現,自己與他說話方式倒是合得來。龍宿其人,眼高於頂,對於不入眼之人往往不多話,但對合胃口的,說起話來又沒輕沒重。劍子看起來刻板,言語其實風趣,與龍宿招來招往,盡得口舌之樂趣。兩人初次相見便相談甚歡,很快熟絡了。
那時龍宿的師尊在道門住了一段日子,龍宿也一同留下。劍子每日來找龍宿說話。熟悉與生疏又是不同,生疏時還藏著本性,熟悉了便不分彼此了,每天說笑,甚是歡喜。
“你跟你的師尊真是不同。我師尊最喜跟你師尊開玩笑,可是你那師尊總不搭理。”劍子對龍宿說。
“吾師尊常說,那山羊公性情頑劣,好不正經,跟他不能多加廢話。”龍宿笑著說道。
“山羊公?”劍子不解。
“哎呀,就是汝的師尊啊。”
劍子問道,轉過身去。龍宿心道糟糕,怕這樣說他師尊,惹他不高興了。怎料龍宿轉到劍子面前,卻見他一臉笑意隱忍不住。
“哈哈哈,”劍子終於大笑出聲,“我總跟他說把鬍子剃了,果然被人這樣說。”
兩人一起笑了開來。
後來,龍宿隨師尊離去,臨行之前,劍子來送。相處雖然短暫,但兩人都有些別緒,覺得此一去,甚是不甘。於是兩人約好,過幾日劍子會去儒門探望龍宿,這才分別。
龍宿回去儒門之後,心中惦念此事,可是過了些日子不見劍子,就被師尊打發了去學海無涯。其實去學海是早已定下的事,只是龍宿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龍宿去了學海,自然再也沒見過劍子。
今日,龍宿看著眼前之人,不掩訝異。
“劍子,是汝。”
“啊,是龍宿。”劍子也同樣意外。
兩人路途中相遇,確是偶然。
“難為汝還記得。”龍宿禁不住輕笑道。
“耶,我怎敢忘。”劍子說道。
故人相逢,沒理由不敘敘舊,於是兩人找了個落腳處坐下。
“久別重逢,當真讓人歡喜。”劍子說道。
龍宿看劍子一臉欣喜不似作假,心中頗為受用。
“吾也是沒想到會在這遇見汝,汝怎會在這裡?”
“朋友有事相托,我來此地處理,就在附近逗留。你呢?儒門遠在千里之外,你又怎會來此。”
“吾這些年在學海進修,今日是學海派吾出來辦事。對了——”龍宿突然想起,“當年吾並未料到那樣快便來學海,負了與汝約定之期,抱歉。”
劍子微微楞了下,隨即端起茶杯,心思迅速轉動。一口茶飲下,他隱隱記起當年與龍宿約定之事,頓時心生慚愧。那件事他很快就忘了,根本未曾去儒門找過龍宿。
“咳咳,”劍子掩飾自己的不自然,“這也是無法預料之事。”
劍子這樣說得含混,既沒說自己去了,也沒說自己沒去。
“這些年你在學海,不知如何?”劍子岔開話題。
龍宿沒多想,與劍子聊開了其他。天南海北,兩人說到很晚,恍若當年在道門之時。
天晚了,雖意猶未盡,但龍宿必須回去覆命了。
“今日匆忙,改日再敘。”劍子說。
龍宿本想點頭,讓劍子日後來學海找他,但又想到劍子這次是辦事才來,恐怕很快便走了。
“汝何時再來,可約好相見。”
劍子又是一愣。這個改日再敘,本就是虛詞,客套之言,並不一定真的要敘。
“呃,下個月吧,四月初五,我會再來。”劍子想了想,還是說了個時候。四月初五,他該會再來一次。
“好,那還在這樓上。”龍宿看了看四周。
定下了再見的時間地點,兩人就此分別。
龍宿回去之後,心情頗為明朗。劍子還是一如以前一樣有趣,龍宿不禁露出笑意。龍宿朋友極少,與他說話算是愉快的經歷。
龍宿算了算,四月初五,不遠也不近了。
快到日子時,龍宿算著時間,期待再次相見。
“誰?”龍宿聽見有人敲門。
“龍宿學長,是我。”
龍宿聽聲音,知道是曲懷觴。
“進來。”
果然是曲懷觴。
“何事?”
“我是來確認下個月園會之事,各項細節我已大概做好安排,請學長過目。”
龍宿這才想起,下個月初是學海的園會,還頗為盛大。學海的事龍宿總不放在心上,會忘記也是理所當然。
“哦,原來已經準備好了麼。”龍宿漫不經心地說。
“是啊,龍宿學長,那幾日你所要做的,我也寫了出來,你過目一下吧。”曲懷觴說。
龍宿草草看了兩眼,發現自己那幾日也被排滿了日程。
“這……”龍宿沉吟道。
曲懷觴就知道龍宿不願意,趕緊搶話。
“龍宿學長,你身份特別,務必不能缺席啊。”
龍宿剛想推脫,就被他看透,有些著惱。他本就不喜這些形式,加之那日與劍子有約,自然更不想去。
“其實這種場面,多一個人或者少一個人,也沒什麼重要。”龍宿慢悠悠地說。
“學長!”
“哎呀呀,一切有你嘛。”龍宿不懷好意地看曲懷觴。
曲懷觴頓時覺得後背涼颼颼。
“你的意思是……”
“汝代替吾。”
“怎可這樣。”曲懷觴趕緊說,“學長,這豈是能代替的。”
“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過場,你不要上前就可以了。念眾人名字時,汝替吾答一聲。”
“一定會被識破。”曲懷觴極力勸說龍宿打消念頭。
“總之,吾那日有要事,絕對無法出席。”
“可是——”
“耶,那一場負責之人乃是樂執令,性情溫和,必不會拆穿汝。”龍宿曖昧地向曲懷觴使眼色。
曲懷觴一聽這話,臉色頓時變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龍宿說這話是何意,難不成……
曲懷觴盯著龍宿,龍宿也不言語,只是笑得讓人不自在。
“君子有成人之美,汝說是麼?”龍宿看他臉色變化,知道差不多了。
曲懷觴看著龍宿一臉得意,真想說那“卑鄙”二字,可是咬著牙,怎敢說出口。
“唉,君子難當啊。”曲懷觴認命。
“哈哈。”龍宿拊掌,“那到時就拜託汝了。”
這真是,一人歡喜一人憂。
到了時日,龍宿早早就從學海出來,趕去與劍子相約之處。一路細雨綿綿,龍宿並沒有很在意。
站在樓上,龍宿看著下面來往的人群,每個人都撐著傘,看不清哪一個是劍子。龍宿靠著窗邊坐下,安心等著。
約好的時間已經到了,劍子沒有出現,龍宿料想他有事耽擱,耐著性子多等他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街上人稀少了,店面前陸續都點了燈。整個鎮上都籠在濛濛細雨中,越發看不清了。
店打烊了,龍宿還沒有走,再等等。一直到午夜,劍子還是沒有來。龍宿心中知道,他大概是不會過來了。
龍宿站在樓上,把手伸出去,雨滴在手心。
今日,就這樣過去了。
龍宿轉過身,下了樓,回學海去了。
回到學海才發現事情不好,東窗事發了。那樂執令的確沒有難為曲懷觴,只是上面的人下來看,正巧發現龍宿不在,無論是曲懷觴還是樂執令都擔待不住。龍宿回去時,眾人正等著他,逮個正著。
龍宿心中覺得這事沒什麽重要,表現出來也很不知悔意,可學海偏偏是個講究禮儀形式的地方,對這些繁文縟節看重得很。若是龍宿態度軟一些,也許就沒事了,畢竟他身份特別。可是龍宿今日沒有等到人,本就心情不佳,懶得敷衍那些人,於是順利地領了罰。禁足七日就是。
龍宿被人看管著,回到自己住處,院門落了鎖。龍宿也無所謂,禁足就禁足,又能怎樣。今日心中有些煩悶,龍宿不愿細想,不如早早睡了。
不曾想,當晚龍宿就生起病來。
龍宿只覺得身體發熱,喉嚨乾渴,但是又懶得爬起來,結果到了第二天早上,竟爬不起來了。龍宿這人極少生病,平日大小毛病都不沾身,記憶中只有年少時病過一次。那次病得兇險,師尊日夜守在龍宿身邊,一刻不離,直到看著他無事。
那時,師尊說,汝這一世,要病三次。
龍宿問,那吾該如何?
師尊說,不如何,人總是會病,汝命富貴,就是……算了,其實也沒什麽。
就是什麽?龍宿偏要問。
就是……孤單了些。
龍宿聽了沉默片刻。他本就不太喜與很多人相交,那時並不覺得孤單是件了不得的事,也沒放在心上。
那第二三次,是何時?龍宿問。
那為師可不知,為師只知汝最後病到何時。
哦?
到汝身死時。
這是何意?龍宿微微訝異。
意思就是,汝第三次,病了就是一生一世,再也好不了了。師尊嘆息道。
當時龍宿並沒想通,後來自己琢磨,覺得師尊恐怕是故弄玄虛。其實他的意思就是,自己最後是病死的吧。
龍宿很快就釋然了。這世間,病死的人十之八九,死於非命的十之一二,病死又有什麽大不了。當然,若要是在江湖中,這比數得倒過來,死於非命的十之八九,安穩病死的倒十無一二了。
龍宿躺在床上,想起以前往事,清晰又混沌。可是這些對現在的情況都是於事無補。龍宿這次的病不像上次般兇險,就是難受。龍宿覺得不能這樣,掙扎著支撐起身體,從床頭摸出個小瓶,倒出一粒藥丸。沒想到,突然止不住咳,手一動,藥瓶藥丸掉到地上。
龍宿盯著地上那小瓶,似乎隔著千山萬水,就是夠不著。龍宿覺得頭昏沉得厲害,再不能支撐,索性往床上一倒,算了,耐著吧。
因龍宿平時一向不太與人親近,外人當面顯得景仰,內心卻嫌他高傲,總覺得他看不起眾人。這想法倒也沒有完全冤枉了龍宿,這茫茫眾生,入得了龍宿眼中的也就那麼為數不多的幾個。但龍宿也并非有意輕視,只是那些人實在沒什麽值得他注意之處,怪不得他。但是這樣來去,他就沒什麽朋友,這次被禁足,病成這樣,竟也沒有一人知曉。中午有人送了飯菜來,就放在外廳桌上,根本不進來看看龍宿。只是龍宿獨來獨往慣了,即便人總是病中脆弱,他也沒覺得凄涼,只是心中的確懷念少時師尊的守護罷了。
話說劍子昨日並不是又忘了與龍宿相約,確是急事上手。劍子一衡量,與龍宿之約不過是談天說地,何時都可以,還是先處理眼前之事要緊。於是,來不及通知龍宿,劍子也沒有赴約。
第二天,劍子辦完事,又想起龍宿這邊了。他料想龍宿該是等他許久,也心知龍宿這個時候一定已經回去了,那麼,是否應該登門致歉?
左右想想,劍子覺得兩次失約心中過意不去,還是去了學海,打算向龍宿說明。
到了學海,劍子說明來意,卻被告知龍宿此時不能見客。問及原因,聽說龍宿正在禁足中,其他也沒有詳述。
其實聽到龍宿現在不便見客,劍子本就打算走的,可是聽到是在禁足,劍子又不想走了。他並不知龍宿禁足與他有莫大關係,只以為龍宿犯了什麽規矩,忍不住想去調侃他一番。這真是機會難得,百年不遇。
劍子拐彎抹角纏著人家弄清了龍宿住處大概的方位,趁人不注意溜進了學海。
劍子到了龍宿的院子,看看門口,就知龍宿確實住在這裡。劍子看著門上的鎖,想了想,翻墻而入。
進了裡屋,劍子一眼看見龍宿在床上,以為他是意懶。
“哎呀,龍宿,怎麼無精打采至此啊。”劍子一臉笑意走近。
龍宿從他進來時就察覺了,只是沒力氣管他。
劍子走到床邊,覺得不對。龍宿聽見他來,也沒有起床,更沒有搭腔。再仔細看他,臉色潮紅,實在不尋常。劍子迅速收斂了玩笑心思,表情嚴肅起來。
“龍宿,你這是怎麼了?”劍子覺得大白天的,龍宿不該如此。
龍宿很想說話,可是覺得喉嚨難受,於是閉口不答。劍子看他動也不動,心裡有些著慌。
劍子伸出手,摸上龍宿的額頭。劍子從外面進來,手自然是涼的,貼著龍宿,龍宿覺得很舒服,不由得瞇起了眼睛。
劍子只覺得手下燙得慌,再看龍宿形態,也覺得是著了風寒。劍子從懷中拿出藥瓶,倒出一丸,把龍宿稍稍扶起,喂他服下。
“成了這樣,也沒有人來照看麼?”劍子納悶地問。
龍宿有氣無力地白了他一眼。
劍子一時也無事做,就守在龍宿床邊,看他情況。這時倒是安靜,真是難得的相處。
龍宿吃了藥,身體開始發汗,更覺得悶熱。劍子看他想從被子裡出來,趕緊按住他。
“別動,別動,這汗發出來就好了。”劍子把被子給他捂得更嚴實。
龍宿心裡懊惱,他只覺得熱得難受,額頭都是汗珠。
劍子看他樣子,知道他不好過,想了想,把手放在他的臉上,脖子上。龍宿感覺到這涼意,稍微舒緩一點。
龍宿嘴似乎動了動,劍子以為他要說話,又聽不見聲音。劍子俯下身子,把耳朵湊在龍宿嘴邊。
龍宿心中罵他榆木腦袋,他哪裡是想說話,只是渴得不行。看著自己眼前這雪白的腦袋,龍宿不禁氣悶。
劍子等了半天還是沒聽到龍宿說什麽,只是龍宿呼呼喘息得厲害,熏得自己耳朵發熱。似乎這熱度也會蔓延,劍子覺得自己臉也有些燙了,趕緊直起腰,坐直了身子。
劍子再看龍宿,龍宿也正看他,兩人都不說話,就這樣對視,似乎都想從對方眼裡看出點什麽。劍子看著龍宿這樣安安靜靜地躺著看自己,不復平日牙尖嘴利,感覺很是微妙,不經意間,心弦撥動。
過了半晌,龍宿發了一身的汗,熱也漸漸退了,那纏人的不適也消減了。龍宿一開口,嗓子有點啞。
劍子見他衣服濕透,知他必不好受,於是起身,找到柜子,拿出乾淨裡衣出來,給龍宿換上。龍宿身上乾爽了,也舒服不少。
劍子坐在床邊,與龍宿說話。龍宿此時說話難聽,不太開口,多是劍子說,龍宿聽著。劍子不時觀察龍宿,看他熱度褪了,估計無大礙,也就放下心來。劍子把外面食盒拿進來,讓龍宿吃點東西。
又待了一會兒,看龍宿臉色也恢復了,劍子便要走了。龍宿只稱謝,不多留。
臨走時,劍子想了想,又回頭對龍宿說,明日再來看望。
龍宿點頭,倒沒說什麽。
第二日,龍宿已經沒什麽事了。其實這病就是這樣,來得快,去得快。而劍子果真又來。
龍宿既然恢復,便不是昨日那般形態,自然又是嘴巴不饒人。兩人在屋中說笑,劍子剛想起要取笑龍宿,便被他損得體無完膚。
劍子解釋起前日失約,龍宿挖苦他兩句,也就算了。
沒想到,接下來數日,劍子經常來找龍宿,就連龍宿自己也覺得意外。劍子也不太明白為何如此,他的朋友很多,但最近卻很想跟龍宿說話。許是跟龍宿實在相合,劍子覺得龍宿會是他更為特別的朋友,有一日,甚至可能是獨一無二。
劍子和龍宿每次都沒有特別想要說什麽,但是從來不缺話題。劍子總以為龍宿正是盛年,卻被這裡縛住腳步,實在可惜,於是常喜歡對龍宿講外面的事,龍宿像是聽得很有興趣。
劍子總是閑不住的,他不會一直待在這裡,他交遊廣闊,外面很多人在等著他,所以,他終是要離開。
龍宿知道他今日是最後一次來這,心中有點異樣,說不清是不是不捨,總之是有些悶。劍子似乎感覺到了,心情也開闊不起來。
這一日,兩人難得的少話。
劍子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抑制不住。他把這想法立刻就對龍宿說了
劍子想帶龍宿出去。他還是覺得龍宿待在這裡是耗費大好生命,該出去見天地精彩才是。
龍宿聽了,真的仔細想了想。
“與汝一同出去遊歷?”龍宿問。
“是啊。”劍子說。
看龍宿似乎還猶豫,劍子極力描述外面的好處。
龍宿皺著眉頭在屋內踱了兩步,又看看劍子。只見劍子一臉期待。
“好,吾隨汝去。”龍宿說。
龍宿這決定下得輕易,實際背後則很不容易。師尊送他來學海,學成之前是不能離開。現在若是與劍子離開,那便是私逃了。學海規矩多,這是很不得了的事。
可是龍宿雖然心知這一點,仍是一口答應了劍子。他想做什麽便要去做,學海怎樣,並不放在眼裡。後果如何,龍宿不很關心,反正他覺得誰都拿他沒辦法。
於是龍宿就隨劍子出了學海。
出了學海,劍子自以為帶龍宿見天大地大。其實龍宿心中暗暗好笑。不知為何自己會給劍子一種從不出門的印象,其實不然。以前龍宿未入學海時,也常在外面走動,見過的世面也很多。不過龍宿未跟劍子說什麽,任他興高采烈地說這說那。
外面的世界,龍宿覺得有點有趣,但是不如劍子有趣。之所以出來,便是因為與劍子一起。
兩人走走看看,的確愜意得很。
可惜,好景不長,幾天過去,就有劍子的朋友找上門來。龍宿差點忘了,劍子是個閒散的忙人,麻煩不斷。
劍子聽了來人說話,臉色變得凝重,龍宿知道事情不簡單。
“龍宿——”劍子走過來,想對龍宿說些什麽。
“吾知道,汝先去吧。”龍宿點點頭。
劍子看龍宿能夠理解,自然是好,匆匆別過龍宿,與來人走了。龍宿站在原地,突然想起,並未與劍子說好哪裡再見。罷了,就在這個鎮上等他吧。
劍子走後,龍宿就在這個鎮上閒逛。這個鎮不大,但是周邊也有幾處好風景,龍宿看了個遍,劍子也沒有回來。反正龍宿現在也無處可去,倒是分外有耐心。
龍宿隨意逛店鋪,發現一個好物。一隻上好的羊脂玉雕刻的兔子,竟在這樣的小鎮上出現。龍宿很意外,仔細看看,這白兔溫潤細膩,讓人愛不釋手。
其實這白兔不像那人,白兔太溫順,而那人從不老實。可是龍宿還是看著喜歡,放不開手。
龍宿問了掌柜,得知這是鎮上某富貴人家落敗后典當來的,估計贖不回去了。龍宿不二話,付了錢,收了這兔子。
出了店門,發現又下雨了,掌柜貼心地給這大主顧遞了把傘。龍宿一看,油紙上繪著城外風景,並不落俗,也就撐著了。
一下雨街上就沒幾個人了,大家都匆匆往回趕。龍宿雖然人也華麗傘也別致,卻沒人有心思注意他。龍宿仰頭看向天邊,覺得劍子快要回來了。
沒過幾天,劍子果真又回到這個鎮上。
“誒,龍宿?”劍子看到龍宿,竟然顯得意外。
龍宿見到劍子,本來心喜,卻被他這一臉意外沖淡了。
“怎麼,怕見鬼了不成?”龍宿微微笑著說。
“不是,我以為你定然已經離開,去了別處逛了,沒想到你還在這裡。”
龍宿將水倒入茶壺中,看著茶葉上上下下,心中也像是飄著葉子。
原來,劍子並沒想過再來與自己會合。
“吾就在這四處逛,還沒離開這,汝就回來了。”龍宿說。
“是這樣。”劍子也沒多想,“我本想對你說離這不遠處還有些名勝景致,你可以去看看,但是卻忘了。”
“哦?”
“不如明日我帶你去。”劍子說得高興,“不很遠,但是風景別致,我猜你定會喜歡。”
“好。”龍宿笑著說道。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龍宿突然想起什麽。
“劍子,過來。”龍宿招招手。
劍子聞言走近龍宿。
“何事?”
龍宿很快地拿出那羊脂白玉兔,給劍子系在腰帶上。
“咦?”劍子一愣,“這是——”
龍宿已經弄好了,笑吟吟地看劍子。
“帶著罷。”龍宿說道。
劍子低頭一看,明白了,這是龍宿送他。莫名地,劍子覺得不太好意思。
“這實在是貴重了些。”劍子不知該說點什麽。
“也沒什麽。”龍宿說。
劍子低頭看了半天,卻不敢抬頭看龍宿。
“唉,有好友如此大方,吾真是沾光,沾光。”劍子順手把那兔子解了下來,“只是這羊脂玉軟,易損,我還是收起來妥當。”
龍宿看著他把白兔裝起來,貼身收著,也不說什麽,心中還是受用。
兩人第二日便又啟程了。
到了異地,還是老樣子,玩得正高興時,麻煩又來。這一次,劍子對龍宿說,我要去些時日,你要是膩了就不用等我了,去別處逛吧。
龍宿問他,會去多久。劍子想了想,回答說,大概一個月。
龍宿點點頭說,好,吾就等等,等不及,吾就走了。
劍子離開,龍宿在兩人分別處停下,每日閑閑地無事可做。
這一等,不是一個月,而是兩個月。
兩人再見時,劍子顯得抱歉,龍宿擺擺手說,沒什麽,吾也不是特意等汝。
“一直在這裡,不覺得厭麼?”劍子說。
“其實天下都是一樣,差不多也都看過了,沒有什麽不同。”龍宿說,“還有些新鮮的麼?”
“呦,你眼光高啊,”劍子笑著說,“那就只能出海了,海的那一邊,很少有人去到那,也許會有些奇景也說不定。”
龍宿聽了,思忖了一會兒。
“海的那一邊啊……真不知是什麽樣子,吾本以為它是沒有個邊際的。”
“怎能沒有邊際,不是也有別的國度的人,從海上飄過來麼。”
“吾知道,吾就是說那種感覺。好像出去了,便回不來了。”龍宿若有所思。
劍子不很在意。
“想回來,就能回來。”
龍宿聽了,再沒說話。
第三次劍子又離開的時候,龍宿說,吾也回去了。劍子有點意外,他以為龍宿出來了,就不會回去。
“吾也玩兒得有些膩煩了,想回去了。”龍宿說。
劍子聽了也沒什麽辦法,點點頭,和他告別。兩人分開之後,龍宿真的回了學海。
龍宿之所以回學海,也是的確無處可去。龍宿不想在江湖上漂泊。學海的課業沒有完成,也不好回儒門,不如就回到學海了。
回到學海,才知自己已然掀起軒然大波。這樣私逃這麼久,還從未有人幹過。眾人見他回來,已經等著要他好看。
龍宿忍著上上下下的說教,還有人將此事稟報了龍首,也就是龍宿的師尊。龍首很快來信,信中斥責了龍宿幾句。
龍宿也看了那信,其實寫得不痛不癢,只是敷衍而已。龍宿就知道師尊不會爲了這種事真的怪罪自己,更不以為意。
無論怎樣,龍宿是逃不過一場罰的,到底怎麼罰,還得商議決定。等了幾日,出了結果,是將龍宿的等級連降三級。
學海的學生都是有等級的,之前,龍宿是最高一等,獨一無二。現在降了三級,比曲懷觴還要低二等。住處暫且不動,但其他制式都要降下規格。
龍宿痛快地接受,沒有異議。
劍子那日離開,難得地心神不寧。劍子心中,竟總也放不下龍宿回去時的背影。他總覺得,自己與龍宿間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擋在中間,想起來就覺得滋味複雜。
一種陌生的浮躁情緒,在心底蔓延,劍子止不住想起龍宿。
過了些日子,劍子決定再去學海看看龍宿。
龍宿經過回廊,被幾個學生攔住。那幾個學生對龍宿交代了幾件事讓他辦,龍宿看了看,冷淡地拒絕。這本不該是他做的事。
那幾個學生以前比龍宿低兩級,對龍宿表面恭敬實則嫉恨,現在見龍宿失勢,想著趁機讓他難堪。怎奈龍宿高傲不減,還是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他們氣不過,只能對龍宿如今身份之事狠狠挖苦幾句,龍宿面無表情走過去,不聽他們廢話。那些人沒有底氣,偏偏哈哈大笑,自以為很高明地把龍宿辱了一番,他只能忍氣吞聲。
其實龍宿只是懶得理他們,覺得跟他們說話都是抬舉了他們。自己雖然暫時降級,但是能力與身份猶在,再回到原先等級只是時日問題。即便自己回不去,無論怎樣那等級也輪不到他們。學海之所以這樣處罰,只是表面功夫而已,要是換了他們犯了同樣的事,早逐出門去了。他們連這些門道都看不清,倒是急著盡顯小人得志之象,活該一輩子是庸才。
龍宿一路回自己房中了。
龍宿前腳進門,後脚就跟進來一個人。龍宿回頭一看,竟是劍子。
“汝怎麼來了?”
劍子剛剛看見了那些人對龍宿不敬,心中不快。他沒想到龍宿也會受這種委屈。
“那些人為何對你如此不客氣。”劍子說道。
“何必在意,”龍宿嗤笑,“他們這副嘴臉,正因他們無能。”
劍子看龍宿是當真不把那當回事,心稍安。
“我也沒什麽事,就是經過附近,來看看你。”劍子說。
“上次一別,並沒有過多久,真是難得。”龍宿微微笑道。
“難得什麽?”
“沒什麽。”
兩人本來一向多話,今日卻沒什麽可說的,甚是詭異。劍子看看龍宿,龍宿的眼睛垂下,並不看他。劍子心中更覺得煩躁,不知是怎麼了。
龍宿心中其實不如他表面平靜,可是他不知劍子突然來這是代表了什麽,於是且看他怎樣。
正在兩人相對無語,尷尬之極時,有人敲門。兩人同時心驚。
“龍宿學長。”是曲懷觴。
龍宿看著劍子,第一反應就是該怎麼辦。
“到這裡來。”龍宿輕輕說。
龍宿很快把劍子拉到裡屋帳後,讓他藏起來。
龍宿去給曲懷觴開門,門打開那一刻,卻又後悔了。慌什麽,不過是劍子來看自己,有什麽怕見人的?
雖然後悔,但這個時候又不能把劍子從後面拉出來。劍子莫名其妙,但是似乎也覺得自己應該先藏起來。心虛什麽,他也不知道。
曲懷觴又是來與龍宿確認一些事宜。龍宿惦記著後面的劍子,心不在焉的。
今日曲懷觴也與往日不同,頻頻發楞,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著,各自走神。
曲懷觴心事重重是為月靈犀,他察覺到自己總是出錯,心中懊惱。搖了搖頭,曲懷觴抬眼看龍宿,正見他也不知神遊到哪裡去了。曲懷觴一時感觸,忍不住說了句:
“唉,龍宿學長,你這般失心,又是為誰?”
曲懷觴只是因了自己的情緒,感嘆而已,卻沒想到他無心之言,驚了兩個人心底。龍宿嚇了一跳,定定地瞪著曲懷觴。
曲懷觴並不覺得自己剛剛說了什麽了不得的話,只是清清嗓子,繼續說他的事情。龍宿此時對曲懷觴懊惱得很,這筆賬,記下了。
龍宿不敢猜測,後面那人聽到了會如何多想。或者,根本沒有在意這句話?
曲懷觴話說完,要去回覆了。龍宿想了想,也要跟著去。曲懷觴挺意外,往日龍宿都是推脫,難得今日搶著去。
其實龍宿是不想留在這。等曲懷觴走了,自己與劍子面面相覷,不免尷尬。於是龍宿故意大聲說,要去很久,便是給劍子時間離開。
龍宿與曲懷觴出門,劍子從後面走了出來,心中上上下下的,頗有驚魂甫定的意思。
曲懷觴那話說到他心裡去了,而且鉆到了最深處,拔不出來。劍子有些無措,手腳都不會用了,想來想去,還是先離開再說。
劍子回去後,坐立不安,心中像是長了草。似乎有些事情豁然開朗了,有些卻又更模糊了。但接下來該如何,他卻沒個主意。
龍宿這幾日也是忐忑,他不知劍子是怎樣想。接下來的日子很是關鍵,如果劍子不來,很可能就再也不會來了。龍宿心中就是這麼覺得。
劍子想離開這裡,卻又邁不出步子。與龍宿好像有個未解的結,讓他覺得不能這樣走。可是,又能怎麼樣呢?
自己與龍宿是朋友,這是自然。除了朋友,還能是什麽,還能有什麽呢?
劍子這樣想著,有點安心,又有點失落。好像什麽東西掉進水裡,卻撈不上來。
過幾日,劍子還是來了。龍宿暗暗鬆了口氣。劍子與往常無異,龍宿也沒提那日之事,兩人好個正常。
表面風平浪靜,內裡其實也沒有波濤洶涌。龍宿突然覺得,其實與劍子,這輩子也就是這回事了,不然還能怎樣。想必劍子也是這樣想。
之後,劍子時常會來,每隔一兩個月,就能看見他。
兩人說話,下棋,喝茶,更多了默契。龍宿不再需要猜劍子何時來,劍子要來的時候,他能感覺得到。
這一日,劍子給龍宿算命格,看著卦象,劍子嚇一跳。劍子偷偷看了龍宿一眼,他正等著自己回話。劍子含混著敷衍了幾句,龍宿顯然不太相信,但也不追問。
其實那卦象所說,龍宿此生歸處,在劍子。
劍子不知這卦象是暗示了什麽,或者說,不敢去想。
自己連想都不感想,更不敢告訴龍宿了,否則又是兩人尷尬。
劍子辭了龍宿,匆匆回去。回去後,自己又算了一遍,卻沒有算出剛才的結果。劍子楞了一會兒,又不甘心,接連再算幾次,皆未果。
龍宿歸處在自己,劍子不敢擔,但龍宿歸處不在自己,劍子又不甘心。劍子看著這卦象,呆坐了好一會兒。
近日,儒門頻頻來信,催龍宿回去。龍宿把信按下,卻不想回去。他總覺得這一去,有什麽就會不一樣了。
信上並沒有說是什麽要事,龍宿就再推脫,結果又過了幾天,完全沒有信來了。
總來催促的時候,龍宿抗拒著回去,可是突然斷了音信,龍宿立刻不安起來。
龍宿又等了幾天,還是沒有任何消息,他心中的擔心迅速擴大。
其實他明白,若非有重要的事情,師尊不會一直催他。可若是重大的事,不會就這樣無聲無息。龍宿覺得心驚,開始後悔起來。
再也坐不住了,龍宿不等了,直接出去選了匹快馬,直奔儒門。
劍子正在來學海的路上,他走山路,遠遠看見下面大路上一匹快馬奔過,上面的人戴著紗帽,看不清臉。
有那麼一瞬,劍子懷疑那是不是龍宿,可是那馬迅速消失了,劍子想了想覺得龍宿就不是策馬疾馳的人,於是不當一回事,繼續去學海。
去到學海,劍子自然撲空,他又想起之前看到那一人一騎。不得已,他轉到前門,報上家門,打聽龍宿去處。
學海的人告訴劍子,龍宿回儒門,剛走半天。
劍子想著,剛才所見必是龍宿無疑了。劍子突然有些擔心,龍宿那麼匆忙,會不會是出了什麽事?
這樣想著,劍子也向學海借了匹快馬,去攆龍宿。
劍子終是比龍宿晚了半天,一到儒門,便覺氣氛不對。
門口沒人看守,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劍子的心都提起來了,趕緊一步進去。
劍子進去時,似乎看見了修羅場。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尸體,看樣子像儒門的人。龍宿像是已經化身修羅,正與最後幾個人廝殺,那氣勢駭得劍子心中震驚,仿佛第一次認識龍宿。
龍宿的眼睛已經殺紅了,待劍子想起要過去時,最後一人在龍宿面前倒地。劍子衝過去,一道劍氣劈過來。
“是我,住手。”劍子趕緊說。
龍宿聽到劍子聲音,看清眼前之人,才收了劍。
劍子知道他認出了自己,才敢靠過去。
“這是怎樣一回事?”劍子看著這地上的人。
龍宿搖搖頭,臉色慘白。劍子突然覺得揪心,他知道,龍宿這輩子也沒殺過這麼多人。
“這些都是儒門中人?”劍子問。
“有的是。”龍宿說。
劍子看了看,尸體不算很多,儒門大部分人應該都不在這,那是在哪裡?
龍宿突然往裡面衝,劍子只能趕緊跟上。龍宿挨個地方看,最終停在書房。
劍子從龍宿身後看進去,龍宿是師尊在裡面,顯然已經死去多時了。
劍子突然怕龍宿失控,擔心地盯著他,卻見龍宿緊緊握拳,但沒有瘋狂的跡象。
龍宿走進書房中,站在師尊面前。劍子也跟著進去了。
龍宿的師尊身上已經血肉模糊,死得並不好看。劍子心中沉重,他記憶中的龍首,是一個清俊儒雅的中年文士,沒想到會是這樣下場。
劍子總覺得龍宿和他師尊實在不像,他師尊給人感覺很是溫潤,但龍宿卻看起來張揚,鋒芒畢露。人說,鋒芒畢露的人大多不會有好下場,而劍子現在只希望龍宿不要比他師傅死得更慘。
劍子悄悄觀察龍宿,看他紅了眼眶,但還是沒有做出失控之舉。
劍子問龍宿該怎麼辦,龍宿說,燒了。
“燒了?”
“是啊,所有,一切,都燒了。乾乾淨凈。”
龍宿讓劍子先出去,過了一會兒龍宿才走出來。劍子不知他在裡面幹了什麽,許是陪他師尊最後一程吧。
龍宿與劍子站在外面,看著儒門化成火海。劍子看向龍宿,他整個人都被火光映得通紅。
“接下來,你要怎麼辦?”劍子問。
“師尊已死,吾自然要繼承龍首之位。”龍宿說。
若是在以前,劍子自然是要說恭喜的。可是才剛眼見前任龍首的慘狀,這恭喜二字實在說不出口。看來,儒門龍首也不過是表面風光。這樣想著,劍子不禁擔心龍宿了。
“看今晚樣子,該是儒門出了叛徒,你要小心。”
“知道。”龍宿冷冷說道。
劍子也覺得這話說得多餘。他都想到了,龍宿能想不到麼。
“過幾日,吾就該登龍首之位了,到時汝一定要來。”龍宿對劍子說。
劍子聽了欲言又止的,不知悲喜。
龍宿淡淡地掃了劍子一眼,明白他心思。
“放心,吾與師尊不同。”
龍宿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劍子更放心不下了。
龍宿再沒心思與劍子多說,劍子知道他要去收拾儒門的事了,就先告辭。龍宿看著劍子遠去,眼神變得陰霾。
龍宿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打開儒門暗卷。這是歷任龍首之物,現在拿在他手裡。龍首翻開,發現這本其實應該叫儒門爛賬。
雖然龍宿知道儒門絕對不像看起來那般簡單,但是有這麼多不入流的爛賬,還是讓他意外。想來,其實各門各派或許都有這樣的爛賬,私底下也都會做一些不光彩的勾當吧。這個江湖,又有誰是乾淨。
龍宿發現,自己的師尊在這一點上,該是無作為了。既沒有增添什麽,也沒有解決什麽,到最後還是死在這上。龍宿把這本暗卷從頭到尾翻了個遍,心思轉了千百轉。
最後,龍宿把這儒門暗卷放在火上燒了。這些爛賬,就在自己手上了結吧。
當初年少時,師尊不止自己一個弟子,龍宿和所有人一樣,都以為師尊最愛自己,所以早早就定下了自己為繼任。到了現在再想想,龍宿覺得也許師尊是最不愛自己才如此。他記得師尊很久之前說過,除聰慧外,自己心底深處掩藏著一種狠厲與果決,是其他師兄弟所不能比。
龍宿自己也知道,自己與師尊不太像。師尊選擇自己,是希望自己的龍首之位不要坐得像他一樣,還是希望像他一樣的人不要跟他相同下場?
龍宿已經無法去知道師尊是怎樣想。以前他沒有懷疑過師尊,現在懷疑了,卻已經沒機會問。
幾日後,劍子收到請柬,前去參加儒門大典。
當日人很多,劍子就混在人群中,也不知龍宿能不能看到他。遠遠看著龍宿登上最高的位置,劍子突然覺得他離自己很遠,從未這樣遠。
龍宿已經是龍首了,劍子想到,那自己呢?
自己已經很久沒回道門了,該回去看看了。不知道老頭子聽沒聽說這事,若是他知道了,又會怎樣?
劍子待了一會兒,找到龍宿,想跟他告別。龍宿此時正忙著應酬,可是還是抽空跟劍子單獨說話。
兩人相對站著,龍宿已經是龍首,在江湖上一夜揚名。到今晚,一切都不同了。
劍子以前總覺得兩人之間隔著些朦朧的說不清的東西,而今日,他發覺他看清了,現在自己與龍宿之間,隔著銅墻鐵壁。
劍子告別了龍宿,回到道門。
進了道門,劍子跟他師尊說了前任龍首的事。平日劍子私下總叫他師尊老頭子,其實他並不老,只是下巴上總留著那滑稽的鬍子。可是聽了劍子的話,師尊仿佛一下子真的很老了。
“他,最後如何了,葬在哪裡?”過了好半晌,劍子的師尊才說。
“沒有下葬,就是燒了。”劍子回答。
“燒了,燒了?”劍子的師尊失神地喃喃念叨,“罷了,燒了也好。他一向注重外表,最後死得這樣難看,他也不想讓世人瞧見吧。”
第二日,劍子再見師尊的時候,發現師尊把鬍子給剃了。
“怎麼剃了?”劍子問。
“本就是留來給他有個取笑的對象,現在他不在了,留之無用。”劍子的師尊,連說話都顯得老了。
劍子突然覺得,兩位師尊的情誼,也許比自己想象中深得多。
劍子的師尊是個樂天的人,劍子的不正經就是跟他學的,可是他從那日起就一蹶不振,連人也不愿意見。過不久,他就把道門掌教之位傳給了劍子,劍子推脫不得。
劍子就待在道門,其實道門人甚少,遠不比儒門,他也沒什麽事做。有一天,師尊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
“你若是惦記就去吧。”
“什麽?”劍子反應不及。
“若有一日他變成他師傅那樣,你就好受了。”
這句話正中劍子痛處。
劍子還是想去看看龍宿。不怎樣,就是看看。這樣想著,劍子去了新的儒門。去到那,發現龍宿並不在,劍子被告之龍宿住疏樓西風。於是劍子又轉了去。
通報過後,來人帶他進去。
龍宿在書房中,看起來頗為忙碌。見到劍子,龍宿還是放下手中的事,跟他說話。劍子與龍宿都像是沒發生過什麽,熱情依舊。劍子發現龍宿說話更圓滑了,玩笑開得比以前更過分,什麽都敢說,自己倒是有些不能適應了。對於龍宿變得如此,劍子不知這是不是好事。
不過,看起來總歸是不用擔心了。劍子覺得龍宿看來能應付一切,也並不需要自己。
這時,有一封信送來給龍宿。看就知道是急信。龍宿沒有避諱劍子,當面拆開。劍子看到龍宿看信時,眉頭皺著,突然露出一臉疲態。劍子心底當下震動,龍宿的表情直直映了進去。
龍宿沒有防備,倦意掩不住,劍子看著,心中動搖著。本來想看看龍宿就走,可是突然之間,劍子很不想離開。
“龍宿。”
“什麽?”龍宿聞言抬起頭,臉上的疲態收拾得乾乾淨凈。
劍子心中不是滋味。
“我打算也在這附近住下。”
“哦?”龍宿很是沒想到。
“就在岔路另一邊吧。”劍子笑著說,“和你是鄰居。”
劍子果真住在岔路另一邊,但並不時時在這。甚至說,劍子其實很少住這,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面跑。但是一年中,至少會回來一兩次,每次回來便於龍宿相見。
劍子覺得,不需要時時守著龍宿。自己與龍宿是朋友,整日相守,便不是朋友了。可是,儒道頂峰怎麼能不是朋友呢?不是朋友,還能是什麽呢?
龍宿平日事忙,也想不起劍子來。有時龍宿會突然讓人在宮燈幃點燈,然後過幾日,劍子定會回來。
每次相見,都是不溫不火地說笑,時常也談談天下大事,畢竟現在兩人身份都不同尋常,多了很多責任。也許,兩人此生就這樣了。
夜裡,龍宿睡不著,下了床,撥動琴弦。
一聲響,牽動龍宿思緒。這琴,還是當年在道門做客時,與劍子換來的。龍宿不禁想起很多他倆初識的事。
龍宿坐下,靜心彈奏,多年前的往事從指尖流瀉出來,情意亦是。
劍子此時正在岔路另一邊,豁然之境。聽到琴聲,劍子坐不住了,手攥緊了紫金蕭。
可是,直到龍宿曲畢,劍子也沒有勇氣回應。
龍宿嘆了口氣,覺得往事皆空,心內悵然。
龍宿那邊停了,劍子心中波濤洶涌卻無法平復。劍子在屋子裡坐著,也不點燈,只覺心中鬱結無法排解。
半夜,龍宿已經朦朧地睡了,突聞簫聲,猛然清醒了。龍宿躺在床上,仔細分辨,確是豁然境,紫金蕭。
龍宿聽了一會兒,突然惱恨起劍子來。當斷不斷,婆婆媽媽,真是討厭。
龍宿當了龍首之後,少不得做些上不得臺面的事。龍宿並沒有多少罪惡感,只是擋他路者必除而已。
有一次,龍宿殺人,結果讓對方其中一人落跑。手下之人想去追,龍宿想了想,算了,讓他去。結果這一念之仁,出了差錯。
那人跑了之後,找了江湖中德高望重之人,揭露龍宿罪行,江湖震動。
龍宿聽說此事,只是皺了皺眉頭。
江湖中派人來查,龍宿並不認。劍子聽說此時,憂心忡忡。他不信龍宿會做此事,但心中又是不安。
不知那落跑之人怎麼神通廣大,竟找到儒門以前所做惡事之線索,情況瞬時對龍宿極為不利。
龍宿覺得厭煩,看了外面收集的罪狀,覺得這次恐怕不能了事了。
其實龍宿也不覺得很有所謂。敗露了就敗露了,又能怎樣。見實在脫不乾淨,龍宿索性就認了。不過,龍宿畢竟還有責任在,他一人把儒門過往所做都攬了下來,把儒門摘得乾淨。
龍宿承認罪行時,有幾人在場,包括劍子。劍子當時震動,不能置信,可龍宿不看他,不給他個說法。
眾人圍攻龍宿,劍子也出手了。龍宿心中有些失望,但是他知道劍子還是留情了。找了個空隙,龍宿堪堪逃脫。
劍子不信龍宿真的如此,定要找到他問個清楚。沒想到,沒等他去找龍宿,龍宿自己上門來。
龍宿派人送了信,信上是約見的地點。劍子心情萬般複雜地收了信。
“汝來了。”龍宿回過頭,還是那個龍宿。
“你不怕我帶人來?”劍子苦笑著說。
“你帶了麼?”
“我沒有。”
龍宿笑了笑。
“你到底為何要做那些事?”劍子痛心疾首地問。
“何必多問。”龍宿淡淡地說。
“你——你難道就不會解釋一下麼?你這是自毀聲名。”
“聲名,”龍宿轉過身,負手而立,“吾二人此生總被聲名所累,還不夠麼?”
“龍宿……”劍子表情複雜,“你既不愿解釋,又何必找我來?你選了這條路,我們立場便是敵對。”
“吾知道。”龍宿又轉回來,看著劍子的眼睛說,“吾本是有些話想對汝說,可是看到汝,吾又覺得什麽都不必說了。”
劍子也同樣看著龍宿,看到他眼中的情緒。
“龍宿,我——”
“汝也是一樣,什麽都不用說了。”
兩人相對無言。
“吾知汝立場,所以幫汝解決。”龍宿不知從哪裡拿出酒罎,遞給劍子。
“這是什麽意思?”劍子看著他。
“飲下這酒,從此不是朋友。”
劍子震驚,瞪著龍宿。
“這是吾的選擇,也該是汝的選擇。”龍宿說。
劍子看著酒罎,心比那罎子還重。
龍宿把罎子遞到劍子面前,劍子還是接了過來。
“只能如此了麼?”
“只能如此。”
“從此不是朋友?”
“不是。”
龍宿回答乾淨利落,似乎不像劍子般難捨。但是劍子知道,龍宿心中定是同樣沉重。
劍子把酒罎舉起來,卻是猶豫。
“怎麼,怕酒中動了手腳?”龍宿說。
“我知道你不會。”劍子說著,咕咚咕咚往下灌。
這酒還沒喝到一半,劍子就覺得天旋地轉,糟糕,這是——
看著劍子倒地,龍宿嘆了口氣。
“唉,汝怎知吾不會。”
劍子醒來,已經不知是多久以後了,這麻藥實在是厲害。劍子清醒後,第一反應就是糟糕,趕緊出去問人。
果然,他昏了兩天,這兩天中,江湖上已經天翻地覆了。
聽說龍宿在眾人面前將過往罪行供認不諱,已經被逼自盡以謝罪了。劍子聽了像被雷劈中一樣,不能置信。等他跌跌撞撞趕去,早已渣都不剩。
從那之後,龍宿的名字就從江湖中消失了,他一人攬下所有罪行,眾人也沒有太為難儒門。
四年過去,劍子總在有意無意地尋找龍宿。他知道,龍宿不會真的死了。龍宿生平最鄙視自盡之人,說他自盡,劍子絕對不信。
可是,龍宿又在何處?
劍子走遍各地,有時會覺得渾渾噩噩,仿佛失了過去。他認為龍宿一定會在哪裡,可是他想不起來。
劍子覺得,一定是有些重要的東西被他忘記了,或者說忽略了。回想他與龍宿相交這麼多年,仿佛什麽都太不重要,又仿佛什麽都很重要。
劍子懷疑,自己與龍宿是不是哪一環做錯了,否則為何是這樣一個結果。可是半天沒想到頭緒。其實,想不出是正常。自己和龍宿,都不對彼此完全坦誠,心中都藏著一個地方,裡面有一些不與對方說的事情。
劍子把懷中的錦盒拿出來,這是龍宿那時送他的兔子。四年中,劍子經常把這盒子拿出來看,卻一次也不打開。現在,他早已忘了裡面的兔子是什麽樣子,只記得是龍宿送的,所以他才帶著。
很多事情也是如此,就像他和龍宿的過往。他已經記不清和龍宿發生的很多事了,只記得和自己在一起的那個人是龍宿。事情越模糊,龍宿就越清晰。
盒子在劍子手中轉來轉去,劍子心不在焉地想些有的沒的。一不留神,帶子鬆開了,盒蓋一下子掀開。
劍子心中一跳,生怕那兔子掉出來損壞。好在,沒什麽事。
劍子呆愣愣地看著那兔子,眼前確是當日龍宿親手為自己栓在腰間的景象。自己怕損壞,又拿下來,收在懷裡,龍宿在一旁看著,微微地笑。一幕幕,恍如昨日。
劍子突然跳了起來,疾奔而去。
龍宿坐在岸邊,看著茫茫大海,不遠處的人正在造大船。那大船,正是龍宿的。
龍宿很是無聊,不禁想東想西。他現在正在想,師尊所說的第三次生病,一病就是一世是什麽意思。師尊總喜歡說一些玄妙的事,但其實從不故弄玄虛。這話,龍宿到現在還是參不透。
其實,想不出答案也沒什麽,龍宿也不是真的要想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是日子太無聊,他需要一個東西來想想,打發時間,順便等他的船造好。
龍宿的船已經造了四年,這幾天就要造好了。其實本來應該更早就完成,只是龍宿挑剔,這裡重做那裡重做,一直拖了這麼久。
可是拖得再久,也有造好的一天,而這一天,馬上就要到了。
龍宿站在船上,看著岸邊漸漸遠離。
汝,還是遲到了。
碧海青天,可是龍宿的表情並不很好看。想想,這一生,劍子從沒來得及時過。
龍宿死了心思,正想進去,突然看見一抹白影迅速從岸邊掠過來。龍宿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仔細看著。
突然,龍宿回頭對船上喊:
“快點,再快一點。” 就是要累死這猴子。
龍宿一掃陰霾,心情豁然開闊。再向遠處張望,卻不見了人。
龍宿四處搜尋劍子的影子,忽然覺得身後有響動。回頭一看,那人輕巧地降在自己身後,白衣翩然。
龍宿看著劍子,兩人之間那層薄霧似乎散去,一眼就望進了對方心底。
劍子與龍宿相視而笑,龍宿笑得尤為開懷。
這一眼,便是一世了。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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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比較奇怪。一般對我來說,構思長篇和短篇完全是兩回事,其差異就像電視劇和電影一樣。短篇就應該是幾分鐘的事。也就是說,從突然某個神經受觸動有了一個想法,到這個想法形成了一個故事的大概,就是幾分鐘的事。頂多再花十幾分鐘把這個故事構思完整,也就如此了。如果一個短篇我要想很長時間,那麼我就不會去寫它了,因為肯定不會是個好故事。總之,突然閃現的永遠比憋出來的好。但是這篇特別一點,我也是十分鐘想出來,但是卻明白它不是一個精彩的故事。不過,我居然還是寫了。
本來也是想加一些起伏的元素,可是突然覺得,那些都用老套了,不愛再用。難得寫一篇平靜的,索性就平靜到底,把原先設想的一些狗血也給去了,而且寫很多細枝末節的東西,整個文非常慢。我在這篇可以這麼寫,因為不過是個短篇,讀者看下來也不過是十幾分鐘的事,喜歡或者不喜歡,都沒什麽關係。但是長篇就不能這樣寫,否則我和讀者都要吐血,10萬字的文會變成100萬字,整個文極其無聊,我想大家都堅持不下去。
這文裡面還是有兩三個我的第一次。例如第一次寫文如此拖,其他的就不說了。
挺奇怪的,這篇文應該是我目前的文中最平淡無味的,但是我寫的時候卻是最不痛苦的,反而寫得挺愉快。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 此帖被三脚猫伯爵在2009-06-26 14:23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