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為何要傷龍宿?”佛劍問。
那日之事,佛劍已從劍子那裡隱約瞭解,只是關於原因,劍子也支吾不詳。
清塵沉默了一下,緩緩看向佛劍。
“我不能說理由。”清塵頓了頓,“你會對我如何做?”
佛劍微怔,隨即想了想,說道:
“我已聽說這是龍宿自願與你約定,若龍宿並不否認這一點,我沒有立場對你追究。但是,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有難言的理由,我知你並非心存惡念之人,事關性命,你需要做出一個解釋。”
清塵微微笑了笑,搖了搖頭。
“感謝你的相信,那麼就請記得這一刻,永遠的相信下去。”清塵用溫和的目光注視佛劍,“你只要始終記得我是什麼人,那就夠了。”
佛劍不能明白。
“這是我與龍宿之間的事,外人不便插手。若是龍宿記恨於我,大可以向我來討,我絕對不會閃躲。至於你,就不要過問了。”清塵擺了擺手。
佛劍還想說什麼,清塵卻遞給他幾張紙。
“這是幾個方子,你拿去按照此方為龍宿調養。今時今日,若是我拿去,劍子難免疑慮,還是你去方便一點。”
佛劍略遲疑,接過藥方。
“剛過生死關,最是脆弱,以後會不會落下病來,就看此時養得如何,切不可大意。”清塵叮囑道。
“你這是……”
“他既承天命,我自然不會再為難他,定要保他好好活下去。”
佛劍不解,卻亦沒有多問。
龍宿的情況穩定下來,沒什麼性命危險,佛劍在外還有要事,就先告辭離開了,剩劍子一人照顧。清塵從那時起就很少出房門,整日關在他自己屋子裡不停地寫,也不知在寫什麼,紙一張一張地寫滿,寫好了,還會撕掉重來。
劍子打了水來,給龍宿擦身體。
龍宿有些日子沒怎麼動,劍子看著他手腳上的傷痕便覺心痛,當日清塵救了龍宿性命,卻不肯為龍宿接上斷脈,如今已經錯過時機,再無法像往日一般完好。
劍子悄悄看龍宿,龍宿臉上沒什麼表情,劍子心中始終不是滋味。
劍子給龍宿擦了臉和手腳,便要把被子掀開,解龍宿的衣服。龍宿身體一動,微微皺眉。
“汝做什麼?”
“自然是擦乾淨身體,換衣服。”劍子沒料到龍宿會有疑問。
“吾自己來。”龍宿下意識說道,話一出口,自己也愣了。
是了,如今自己手不能動,如何自己來?
趁著龍宿發愣,劍子不願讓他多想,於是利索地解開龍宿的衣服,給他褪下來。龍宿這回感覺到了,卻沒有再說什麼,由著劍子動作。
劍子打得是溫水,恰到好處,擦在身上並不冷,可是龍宿還是偶爾微顫一下,劍子不解,抬頭看龍宿,與龍宿視線相對。龍宿本來看著劍子,現在見他抬頭,便有些不自然地偏過頭去。
這是……劍子疑惑,難道是傳說中的不好意思?
劍子分外懷疑,龍宿實在不像是會不好意思的人,可是這看起來……
之前龍宿在昏迷中,也是劍子給他脫了血衣,擦乾淨身體,面對這樣一絲不掛的龍宿,已經不是第一次。劍子並不覺得有什麼,那時只顧著擔心,半點旁雜的心思都沒有。現在龍宿這樣,倒是讓自己也有點不自在。
這有什麼。劍子在心中默念兩邊,定了定心神,繼續給他擦下去。
擦到下半身,到了腳,只見血脈被割斷的地方此時一片青紫,劍子看著心中滋味複雜,倒了藥酒,握住龍宿的腳踝,不輕不重地揉搓。
必須好生養著,否則可能連走路都不利索了,劍子想著。
劍子怕龍宿久不動,肌肉萎下來,於是抬起他的腿,從腳踝一路揉按到大腿處,並且幫他做些屈伸。
“夠了。”傳來龍宿的低吼聲。
“不夠,若是不活動,過些日子肌肉就萎了。”劍子頭也沒回地說道。
龍宿卻不肯安靜聽話了,身體似乎想要掙動,卻又委實爬不起來。
“別動別動,讓我——”劍子按住龍宿的腿,回頭一看,下半句話卻噎在喉嚨裡了。
只見龍宿一臉薄怒,眼中閃過些許狼狽。劍子一時愣住了,未及反應,被龍宿狠狠瞪了一眼。
看著劍子愣在那裡,一副茫然的樣子,龍宿不禁在心中把他好個腹誹。
“衣服穿上。”龍宿這句話說出後,耳根微微紅了。
劍子一怔,隨即恍然大悟,趕緊手忙腳亂給龍宿套上乾淨衣服。待龍宿穿好了衣服,臉色果然好看了一些。
劍子心中鬆了口氣,卻覺得鬱悶了,本來沒覺得什麼,龍宿這一不好意思,讓他也不自在起來。這氣氛真是尷尬,劍子不好意思動了。
劍子乾咳兩聲,偷偷看了龍宿一眼,只見龍宿閉上了眼睛,只有睫毛微動。
還好還好,沒有視線相對,那種尷尬的感覺稍緩解了。劍子舒了一口氣,繼續之前的動作。
劍子每日給龍宿揉按肢體,熬藥換藥,過了些日子,傷口漸癒,龍宿的手腳也能略為動作,只是還使不得力,能雙手捧住茶杯,卻用不得筷子。
龍宿多日來一直體弱,肺燥感寒,不時咳嗽。清塵送了方子過來,劍子卻因之前的事對他疑心重重,不敢給龍宿按方服藥。龍宿看過醫書,給自己配了副藥,讓劍子煎來吃了,也不見好,看來這醫術不是單純看看書便能掌握的。
龍宿後來咳得厲害,像要把心肺咳出來似的。劍子不忍看,終是又去找清塵。
清塵斥責了劍子幾句,說病情延誤了。劍子忍耐著,低頭再問方子。清塵把之前的方子拿來改了幾味,吩咐劍子去辦。劍子拿來一看,添了幾味極難尋的藥,其中一兩種他竟沒有聽說過。
龍宿這日睜開眼,覺得什麼地方不對。想了半天,發現劍子不在附近。龍宿本以為劍子出去一會兒,很快便回,沒想到直到太陽落山,一日過去,仍不見人。
龍宿就孤身一人躺在這,沒人看顧,所幸也並未有什麼事,只是索然無趣。
天黑下來,入了夜,劍子仍未歸。龍宿表面看不出什麼,心中卻微微焦慮,豎著耳朵聽附近動靜。
四更天的時候,龍宿終於聽到窸窣的動靜,周圍亮了起來。龍宿略偏過頭一看,果然是劍子回來了。
劍子背對著龍宿,不知在搗鼓什麼。
“咳咳,劍子?”龍宿忍不住問。
劍子聽到,馬上轉過身,一臉歉然地說道:
“還是吵醒你了。”
龍宿本想問他這一日去做什麼了,可是看見他身後的爐子,和腳邊放著的一堆藥材,龍宿突然明白了,他定是采藥去了。
“沒事,你睡一會兒吧,這藥剛熬上,還得一會兒功夫。”劍子湊過來,把龍宿的被子掖好。
“汝是去了哪裡?”龍宿躺著說。
“棲霞山,這有一味藥,非得長在棲霞山的絕壁上,尋常人采不到,我只能走一趟了。”劍子笑了笑說。
棲霞山龍宿是知道的,那裡有深不見底的萬丈絕壁,原來絕壁之上還有藥草。只是那棲霞山離這不遠不近,一天內很難往返回來。
“汝趕得很急。”龍宿知道他定然沒有一刻停歇。
“我走在半路,想到只留你一人在這和清塵獨處,著實不放心。記得那時也是只有你二人在時出事,”劍子眼神一黯,“於是我走在路上就擔心,怕你再出意外,所以儘快來回。”
龍宿聽著,好像能體會到劍子這一路上的擔心和緊張。
“好在,回來一看到你沒事,我總算安心了。”劍子最後說道。
兩人一時無話,只有爐子上咕嚕嚕的聲音,還有沁出來的藥草味。劍子把龍宿貼在臉上的頭髮撥到耳後,仔細看看他,確定他完好無恙。
“時候還早,汝來回勞累了,躺一會兒吧。”龍宿說道。
劍子回頭一看,藥剛煎上,天也還黑著,的確時間還早。
“好。”劍子點點頭。
劍子這些日子一直沒有回自己房裡睡過,雖然龍宿勸過他幾次,但是劍子只在龍宿身邊多加了一床鋪蓋,晚上睡在龍宿身邊。此時的龍宿,身邊若是沒人,還是多有不便,劍子心裡清楚,所以輕易不肯離開。
龍宿服了藥,的確好轉了一些,劍子把剩下的藥草製成藥丸,放在瓶子裡給龍宿隨身帶著,若是發作便服一兩粒,雖未根治,但是只要有藥,便不會那麼咳了。若是藥馬上就要吃完,劍子就會離開一日,再去采來。只是每次來去,總要擔心不已。
恢復的日子漫長而無聊,兩人大多待在一起沒什麼事做。經過那次事情,雖然清塵最後還是出手救回龍宿,但是在那之前的袖手旁觀令劍子心寒,劍子總是無法消除對他的芥蒂,連帶著,那一擊必殺也不願意練了。一擊必殺的招式和心法,劍子放在自己房中,再沒有碰過。
待龍宿的手差不多能動的時候,兩人最多便是下棋和看書。海闊天空的閒聊也是有的,只是整日悶在這裡,也沒有個新鮮事發生,哪裡來那麼多話,所以經常相對無語。
好在,兩人並不覺得太悶,清塵的藏書很多,有時一本書就把一天打發了。那最後幾卷儒門典籍,龍宿已經看過,劍子以為龍宿會有什麼不同的反應,沒想到龍宿始終淡淡的表情,卻看不出什麼。
劍子卻知道,那裡一定是有什麼要緊的事,看過那書的幾日,龍宿夜夜不成眠。雖然裝作熟睡,但是自己就在他身邊,清楚得很。
劍子始終沒有問,更忍住了好奇,沒有去看,因為他覺得龍宿這樣忍耐著,必然不想讓自己知道。劍子好奇心很重,凡事總要求個答案,尤其是對於自己關心之人,更想要知道對方的困難。唯獨這次,劍子忍住了,一字未提。
劍子和龍宿坐在正殿中,看著屋簷下那一方天地,落花飛絮,皓雪楓紅,春去秋來,反反復複,此去經年。
佛劍有時會來,待上幾日。三人在正殿席地而坐,徹夜閒談,此是最愉悅之事。
佛劍最後一次來,是向他們告別,近期將遠行。
“何時動身?”龍宿問。
“明日。”佛劍說。
“此去多久?”
“不知,也許一兩年便回,也許一二十年不能回。”佛劍說。
劍子和龍宿聽了,表示知道了,三人話別一番。
佛劍辭了劍子和龍宿二人,去尋清塵。難得的,今日清塵並不在房內,而是在山上,飛瀑之前。
“你要走了?”
“是。”佛劍回答說。
清塵看了佛劍一眼,卻沒有問他何時回來,只是點點頭說:
“也好。”
清塵身邊有幾壇酒,其中一壇已經開了封,飲了一半。清塵拎起酒壇,大口地灌下去,濕了衣襟。
佛劍有些意外,他從不曾見過清塵這樣喝酒。
“你和一去,我們恐怕再不會相見了。”清塵說。
佛劍沒有說話,他的確不知能否有緣與清塵再見。
清塵索性向後躺在大石上,揚起頭,將整壇酒倒入口中,顯得很豪邁,一點也不像他平日的樣子。
一飲而盡,清塵把酒壇放在一邊,突然手一揚,在佛劍面前撕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張從未被人看過的面孔。
佛劍一怔,卻沒有太多驚訝表情。早知清塵是易容,看到他另有面目,也不稀奇。
“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佛劍問。
清塵緩緩抬頭,笑了笑,此時他臉上的笑容比平日生動得多。
“是啊,這是為什麼呢?”清塵不答反問。
佛劍再沒有多問,因為從清塵眼神中,他知道這必然是一個不願被提及的傷痛。
那一日,清塵恣意瀟灑,飲盡千杯酒,醉三日。待他醒來時,佛劍已經離開了。
不久之後,龍宿的藥又要吃完了,劍子出門去采,臨走又是一番叮囑。
這一次,劍子比往日耽擱久了一天,因近處的藥差不多采完,不得不深入更險要之處。即便如此,藥一到手,劍子趕緊往回趕。
走到山谷中,劍子隱約覺得不對,哪裡不對自己也說不上,只是看著這林中之色也有些不同以往。
劍子加快速度,趕緊趕回,終於趕到時,眼前所見卻讓他大吃一驚。
只見清塵的住處不復存了,已經被燒成一堆焦土。整個宅院,還有宅院中的人就這樣消失了。劍子四處找尋,可是這附近除了這些灰燼,再無其他。
“龍宿,龍宿——清塵——龍宿——”劍子在山谷中大聲地喊,無人回應。
劍子不由得心慌,可是眼前所見實在燒得乾淨,找不到絲毫痕跡。
“怎會這樣?”劍子喃喃念著,“龍宿……”
(第一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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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結
第一部分終於結束了,刪減之後是5萬兩千字。也許有人覺得奇怪,從情節來看和標題感覺沒什麼關係啊?那就對了= =因為目前還沒有進入主線情節,清塵也完全不是這篇文中的主要人物,只是個二三線,大多數人物還沒有出場。這篇文在全文中的地位和作用,就相當於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翠山夫婦和謝遜在冰火島的生活。
在很久之前想寫定國策這個題材的時候,是沒有想寫目前這一部分的。也就是說,把下一章當作的全文的開始也是可以的,只是我那時覺得對於劍子和龍宿兩人的過往和感情,單純幾句話介紹一下讀者未必能夠體會,我希望讀者能很直觀地明白他倆是這樣認識的,在一起如此地生活過一段時間,感情的基礎是這樣的。所以我就在主線開始之前寫了個背景交待,這一寫就是五萬多字,撫額。
還記得我春秋的第一部分是前六章,共計2.5萬字,我非常不希望這篇文的總字數是春秋的2倍,那樣我得寫死。不過應該是不會的,因為這篇文的階段劃分和春秋是不同的。
這篇文前面的部分,我指前十章,因為寫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什麼具體情節,一邊想一邊寫,所以我前幾天回頭看的時候感覺很拖遝,於是修了一下,刪了五六千字,總算看起來基本順暢了,但是我還是嫌拖慢了,這主要是因為前十章寫的時候沒有個目標,總是拖著寫的緣故。
接下來可能會好一點,因為最近在學車,大家知道學車的時候,在場地待一天,基本總共只能開半個小時,其他時間都在等著排隊,期間什麼事也不能幹,於是我就坐在一邊想大綱……新文的大綱我一天就打好了全部從前到後的節點,滿意得我淚流滿面。於是順便打個小廣告,這幾天會開一個新的連載,是我從一年多之前就想寫了的,我不知道該歸為科幻題材還是冒險題材的超現實架空文,名字是《Legend》,人物還蠻多的。這篇如果能按照我設想的順利寫出來的話,會是強攻強受,不H的時候看不出攻受,完全是兩個男人←重點是“兩個”和“男人”。毫不掩飾和扭捏的,激烈而又深沉的感情,沒有傷春悲秋的愛來愛去,更像是最默契的夥伴,是彼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是單純的愛情,而是超越之上的一種更為深刻的羈絆。PS:這篇絕對會是有肉的T T
由於獨上高樓也馬上快要完結了,下一階段重點就是《定國策》和新文《Legend》,而獨上高樓那個系列還有一篇,名字是《錯軍府》,則會延後,暫時不寫或者捎帶寫一點,這是目前下階段的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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