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沙路湿润而柔软,枯黄的松针落了厚厚一层,几只松鼠于枝间追逐嬉戏,又几只抱着颗松果啃食。松林静谧安详,忽然,小东西们一个个直起身子,倾耳听了会,呼啦一声,眨眼跑了个干净。
嗯昂嗯昂数声驴叫,前方山道上缓步而来一虬须汉子,细看那汉子,头绾牛心发髻,一支竹簪别顶,身穿青衿短褂,皂色宽裤下打了绑腿,脚上一双草鞋,看模样好似个庄稼人。
但,只要是有眼睛的,就决不会错认他是个种地打粮的,不为其他,只为那双深沉如子夜的墨瞳。
汉子身后数步之遥跟着位姑娘家,虽也是粗布麻衣,可那模样真叫标致,紫眉凤目,红唇玉鼻,眉目浓丽间隐隐又透出种清冷之质,艳而不佻,恰到好处的如同仕女图中那朱红一笔。
“哎……”驴背上的老妇人伏下身子,道:“那小道士还跟汝较劲呐?”
龙宿目不斜视,听若未闻般,自出了寺院,一路来,无论儒尊如何装乖卖巧,只见他似笑非笑的弯着唇,始终不曾搭过一句。
唉!儒尊心下叹气,不就是女装么?哪里就委屈成这样了?他不也穿着呢么?
他只不过是想看看,小姑娘长成大姑娘是什么样嘛!
几番示好皆无回应,儒尊心下也是恼怒,扶了扶松散的发髻,没骨头似的趴在驴背上,伸手便去拔驴的鬃毛。可怜那头灰驴,无端遭人迁怒,原本浓密的鬃毛被拔得稀稀拉拉,一块块斑红的驴皮无声颤着,却是一声未叫。仔细看时才发觉,原是使了儒门内功心法了。
这江湖中,上乘的内功心法别说无声无息的拔毛,就算无声无息的剥皮也不在话下。不过,拿上乘心法来拔驴毛,儒尊也算是第一人了。
龙宿瞥了眼,心下冷哼了声,却并未出言阻止。
这般行了数里,儒尊到底是闲不住,撩拨了阵龙宿,见没什么乐子,一个飞身,坐到了道尊身后,对着剑子横挑鼻子竖挑眼……
“错错错!姿势不对,身段不对,神色也不对!唉,亏汝行走江湖多年,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汝几时见过村夫这么走路的?农事虽粗重,可村夫毕竟不是习武之人,所以,脚步要稳而不重,身段要勾腰含背,目光要呆滞游移。还有,走这么长的路,鞋子怎会干净的没一猩点泥污?啧啧啧,汝这一眼就让人看穿的,还有易容的必要么?”
剑子想了想,决定借用龙宿的对策——无视他。
儒尊挑眉,戳了戳道尊,道:“老道,汝来说,吾可有说错?”
道尊点头附和道:“易容虽是小术,但却有大学问。有时一个眼神的变化,便是千差万别。剑子,你要用点心思。”
“……是”
勾着腰含着背,缩手缩脚的剑子想起一则佛偈——
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乎?只是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剑子重重的在心下重复了遍。
见儒尊折腾剑子,龙宿忍不住想笑,可低头一瞧自己这身村姑装扮,又哪还笑得出来。
转眼又是数里,远远的就见前方岔道口挑着张幡旗,隐约是个茶字。
儒尊一下来了精神,直起身唤道:“闺女,吾累了,吾要喝茶!”
剑子皱眉,他本就不同意男扮女装的主意,儒尊想怎样装扮他管不着,但让龙宿梳髻结辫,作那妇人之态嘛……向后瞥了眼那略显寒酸的身影,剑子心下隐隐不悦,直替他叫屈。
只是,龙宿不发话,剑子也不便强自出头。
近了茶棚,儒尊翻身便下了驴。
龙宿终于开了金口,他的声音平稳如止水,完全听不出喜怒来:“还请师尊忍耐片刻,吾们路上已耽搁了不少时辰,再做停留,只怕天黑进不得城去。”
儒尊拧眉,不满道:“说了多少次了,做戏做全套,要叫吾——娘、亲!”想了想,掏出手绢甩了甩,捏着嗓子,细声细气的又道,“若是不习惯,改作师娘也行。”
剑子瞧不下去了,使了个眼色给自家师尊,望他能劝阻下儒尊。可他眼都使歪了,道尊也只做不见,看天看地,垂眼看鼻尖,就是不看他。
剑子心下越发不悦,略一思索,开口道:“几日来连番赶路的,不怪儒尊前辈累得慌。不若这样,前辈与师尊暂请到里面歇歇,我与龙宿进城去找处住所,若不然只怕今晚得露宿街头了。”
儒尊刚要反对,就听茶棚老板娘招呼道:“哎哟,老姐姐,快进来歇歇脚。”
众人愕然,自静慈寺一路而来,虽是为方便而改容易貌,可四人仗着绝技在身,一路来尽是挑些人迹罕至的山路,便是见到的人,也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问都不敢多问一句,更何况这般直接的招呼。
看着儒尊那吃瘪的神色,龙宿只觉得说不出的快意,连着寒酸的茶棚都看着顺眼了,自已这身村姑装扮,也好似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展颜一笑,龙宿贴心道:“娘、亲!在这歇歇脚也是好的,汝不是累了么,吾扶汝进去可好?”
儒尊眼一翻,腰一软便往道尊身上瘫,嘴里叫着:“哎哟~~~,吾心口疼,头也晕乎乎的,吾们快快进城去,快快去找郎中,快走快走。”
道尊还没来得及搭腔,儒尊便被那老板娘一把拉了过去。
“怎样怎样了?好好的怎就犯了病?”说着向里面扯着嗓子喊道,“当家的,快拿碗糖水来!寻郎中,快快快!!!这有人犯病了!”
茶棚里的众食客正伸长了脑袋向这张望着,听这一喊,纷纷帮腔。
“寻郎中~~~~寻郎中~~~~”
“掌柜的,快去拿糖水。”
“郎中,郎中呢?”
“哎,这呢,来啦来啦。”
“水,水来了!哎呀,哪家的小娃娃,快让让。”
龙宿不知何时靠在了剑子肩上,也不知乐成了什么样。
剑子一本正经的仰望苍穹,若是配上白衣,那便是仙风道骨。可他现在这副粗布麻衣大胡子的,那叫发痴。
儒尊竟也笑了,好了,这下子除了生孩子,这世上便再没有他没干过的事了,连搬石头砸脚这样的蠢事他都干过了。
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尊暗自叹息,过去将他拉回怀里,背地里狠拧了吧,恨恨的想着:“让你再做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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