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這棋連續幾日卻未知因何緣故總較不出個高低來。劍子再觀龍宿棋路卻不似前日里那般刁鑽猛辣,只是一味執著于固守,沒個要爭輸贏的樣子,倒像是在拖延時刻。劍子初來只以為他是想要多留自己幾日,才故意擺了這個棋局。也就不過心中哈哈一笑,隨他去了。可過了些天劍子又有些想不明白了。
“鳳兒啊,那東面的廂房可有騰出來了?”
“還未呢主人,方才安置到外邊的幾間下房。”仙鳳答的倒是順溜。
“不定非要住東廂的,外面吾也睡得。”待仙鳳走遠,劍子急忙說到。
“誒,那怎麼行。汝是客,哪裡有讓客人住在下房的理?就算汝住的慣,與這禮字上,吾也說不過啊。被別人看了去了,豈不是笑話吾堂堂一代儒生之首卻不明待客之道了?不行,汝還是老實在吾這裡歇著吧。”
“可是……”劍子還欲辯些什麽,卻被龍宿一句話給堵上了。
“怎麼,吾不嫌棄汝,汝還要嫌棄吾了不成?”龍宿翻身上榻卷了被子,等躺停當了卻又斜斜的瞥了劍子一眼,大有你不過來就走著瞧的意思。劍子拿他倒真是沒辦法,心中暗嘆一聲,也跟了過去。只待隔日天明,假借閒逛的名義偷偷的四處勘察了一遍,卻見疏樓西風各處都已安頓妥當,唯有留了那幾間房還是一室狼藉,突兀不已。再較比仙鳳往日細緻作風,也不像會是因她的怠惰,懶於整治所致,倒頗像是得了某人之意而故意不收。可這某人又是何緣故要執著于此事呢?劍子心中疑竇頓生,回到龍宿面前免不了要觀其色,探其言。可就汝龍宿那般的玲瓏七竅心,斷也不會被他就如此簡單的便試出個結果。二人暗地裡你來我往,含沙射影,倒比那棋盤上的遊戲更顯有趣了。交鋒數回合,劍子仍是不知龍宿葫蘆里賣的是什麽藥,倒反而不再著急,悠哉悠哉的在龍宿那處安心住著,只想著等後者一露馬腳便能守株待兔,一切也就迎刃而解。
又說一日劍子欲尋龍宿下棋,進門卻見那方几上棋盤不知何時被撤了下去,龍宿一身白底水紅色撒花的絲袍,腰間束了一根繡珠帶,正坐于羅漢床上擺弄著面前那數個描金燒彩的小瓷罐。劍子見狀奇道:“怎麼,今日不要吾來殺一盤了?”
龍宿道:“遲些吧,這會子正忙呢。伊們送來些新調製的香品,求吾賜個名兒。”
“吾看看?”劍子一撩衣擺在他對面坐下,伸出手欲去取其中一個小罐。卻被龍宿拍了一下,笑道:“別動,毛手毛腳的。”說罷站起來走去裡頭小間里端來一張小木桌擱在一邊,回上來坐好,備炭填爐,后又從小罐中任取了一丸香,擱于銀葉上細細焚之,斂眉低首,神色安寧,唯聽得手中銀器與瓷壁清脆碰撞,無他爾。劍子坐與對過看他動作,心境卻未能如他一般平靜。眼見他手掌翻覆,一招一式皆是無限雅致,久凝睇,不由看癡,再憶起這雙手綿軟觸感,卻只能在夢中偷與其相親,便又覺憾恨於心。如此暗自思度片刻,卻不見那邊龍宿已罷手,只小爐輕推至他面前,道:“喏,就給汝看看。”
劍子一驚,連忙回神。伸手接過瓷爐,扇數下,低頭品之。龍宿見其樣貌認真,又笑問:“如何,可有品出個中意味來?”
劍子正色道:“牡丹,酴醾,又以龍延壓其尾。轟烈繁華如此,也不愧是你儒門天下出來的制物。”
龍宿聽罷嗯了一聲,搖著扇繼而又問:“該以何名命之?”
劍子想了片刻,答:“顯貴如紫氣東來,繚繞如雲岫飄搖,不如就叫紫岫吧。”
龍宿哈哈一笑,遂取來身邊紙筆,捱在桌邊細細寫下紫岫二字,壓于其下。接著又換了一味,再焚之,遞與劍子。
“這味又如何?”
“近可見冬梅,水沉,遠可至欝金,白蜜。外冷卻又見暖于其中,好比雪中初望春,雖寒但其實另有個中意境。倒不如叫雪中春罷。”
龍宿點點頭,贊了一聲道:“汝這道士,不差嘛。不過這雪中春太顯直白,還欠些雅意。吾以為命其藏春更耐尋味些。”
劍子笑:“龍宿又過獎了。吾一個窮道士,不過是隨口胡謅罷了,怎麼能與你這一天到晚舞文弄墨的儒大家相比。自然是你起的更雅些,這個藏字用的妙,妙啊。”
龍宿聽了臉上微一赧,伸臂以扇輕拍其肩,嗔道:“呿,不過是夸了汝幾句,就蹬鼻子上臉的拿話兒調侃吾,真是個討人厭的‘貧’道。”
劍子聽了哈哈大笑:“是了,你說是當然就是了。人只知道貧道貧道,卻不知道原來這貧字還有如此妙解,龍首果然高人。”
龍宿見他三句没個正經,也不再與他磕牙,只道:“先別高興太早,吾還有一味,汝若能解出其中意思,才不失為這‘不差’二字。”
劍子聽了便說:“那就勞煩龍宿去取來罷。”
龍宿頷首,又轉入小間內,少頃捏了一丸香走了出來,放入爐中。劍子隱隱聞到那熟悉的香味,卻一時辨不出到底是龍宿身上的還是這爐中的。只待龍宿將瓷爐推至他面前一嗅,才確實,其中焚的不是別他,正是龍宿每日里燻的那味。劍子抬頭,只見龍宿別著頭執扇掩面,雙頰略有紅雲在上,兩隻眼睛又不時偷摸著斜他幾下,心中也就約莫猜得三分。卻又怕自己會錯了意,低著頭猶猶豫豫的思緒翻湧。兩人這麼對坐了片刻,倒是龍宿先耐不住了,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恁長時間了,汝倒是品出些個什麽沒有?”
劍子依舊俯著頭,悶聲道:“是明白了些許。”
龍宿聽了又不語,過了會卻忍不住又說:“那汝倒是解來聽聽啊。”
劍子答道:“不敢,怕解錯了,壞了這一爐好雅興。”
龍宿有些急了,啐道:“叫汝猜汝就猜,又沒人拿傢伙在汝背後抵著汝,汝又何必如此患得患失。”
只見劍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再湊至爐前聞了許久,忽然開口幽幽道:“龍宿。”
龍宿聽他喚自己的名字,心裡一顫,隨即卻佯裝鎮定,只將手中扇柄又攥緊了些,道:“請說。”
“你來看看這香怎麼好像走味了?”
龍宿聽罷差點沒將手中扇柄一折為二,瞪著一雙琥珀眸子怒視劍子,卻見後者一臉無辜正直,最后便也只是化成萬般無奈,說了聲:“讓吾來看看吧。”便起身繞過小桌坐了過去。
劍子見他過來,笑嘻嘻的道了一聲:“勞駕。”便將半個身子偏到後頭讓他湊上桌前。只見後者回頭又狠狠的橫了他一眼,輕輕的道了一聲:“真是活活被汝氣死。” 便俯下頭去,只片刻,就聽他大喝:“劍子仙跡汝個混帳!汝誆吾!這哪走……”罵到半道剛一抬頭,卻即刻歇了罵聲。
眼只見那劍子正盯著自己看,幽黑墨瞳中不見戲謔,卻多一種別樣的款款情緒。龍宿心如擂鼓,但又不想挪開眼,只亂想到原來這道士雖不如自己華美但也是這般風神俊逸。眼神膠著之際,不覺已深陷其中。劍子見他這般樣貌早已癡倒了,不由的收手順勢將他的腰攬住,龍宿輕顫一下也未推拒,只伸手輕輕糾住他的道袍的前襟。兩人本就靠的極近,這一動作,幾乎是揉到了一塊兒,亦能感到對方勃勃心跳。氣息交融之際,一動情,一低首,一垂目。終是唇與唇熨帖,難解難分。又在這唇齒淺淺相親相依之際,耳畔傳來龍宿不自覺泄出的一聲輕哼,而全盤變味。劍子忽然翻身將他壓制,又挑開他的牙關,勾住一寸丁香交纏不止。龍宿被劍子咂弄得糊塗,不知覺也勾住其脖頸淺做回應。只叫劍子越發難以自抑,幾乎克制不住要去伸手解他袍帶。正當他二人皆愈漸忘情之時,卻聽門外一聲“主人。”直嚇的兩人忙不迭的將彼此推開,其間磕到了這裡,又撞到了那裡,好一遭兵荒馬亂。
仙鳳提著一漆籠甜食小點推門入內,見那堂上二人分頭而坐,一個看天,一個望地,不知是何緣故。也不細想,只歡快的跑至龍宿面前,一樣樣的獻寶。卻發現龍宿眼神飄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手中一柄扇打的極快,似乎全然對面前甜糕不感興趣,頗為反常。仙鳳折騰了一會兒,便有些洩氣,撅了撅嘴扯住他的袖子道:“主人不是最愛吃這些了,今個怎麼就不夸鳳兒了呢?”
龍宿聽了臉上又是一燒,輕咳了一聲道:“好鳳兒,吾知汝貼心。就且將東西放下,放汝半日的假,汝尋言歆玩去吧。”
仙鳳聽了,便也不鬧了。一雙杏眼溜溜的掃了一眼劍子然後笑嘻嘻的將食盒放在邊上,回身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卻又回頭道:“主人的髻子歪了!”說罷又扮了一個鬼臉,一溜煙的奔遠處去了。
龍宿心一虛,又伸手去扶髻,可一摸才發現髮髻端正,哪裡有歪了?這才知是那丫頭搗鬼,變著法兒的在鬧自己呢,不由臉又紅了起來。他偷偷轉眼看劍子,也是面上帶赤,坐立不安,東撓撓西搔搔,真活似一隻大猴子,便嗤的笑了出來。劍子聽他笑,也扭頭來看他,兩人視線一對,皆為對方那副如初經人事的毛頭小子模樣給逗樂了。於是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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