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 午後,兩人出門散步,臨走前,阿寶相託代尋藥草,說是對舒容腳傷很好,想想閒來無事,又是自己之事,遂答允幫忙,繞過熟悉小徑,往林間深處走去。
依著地圖指示,來到一方天地,看看四周景色,低頭對照手裡地圖,再三確認無誤,佇足停留。
「到了,就是這裡。」
「這裡?」環顧四周,驚疑詫異道:「你確定是這裡?」
前是懸崖,後是山壁,地上全是攀藤,別說輪椅難以移動,就連正常人也不易行走,只要一個不小心,隨時都會被絆倒,摔下萬丈山崖。
竟然要他們來這裡採藥,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劍子聳聳肩,搖著地圖說道:「上頭是這麼指示的,不信拿去自己看。」
「……不用了。」阿寶什麼都厲害,就是不會畫圖,一張簡單的路觀圖被他畫成鬼畫符,看得懂才有鬼。
思及此,瞟瞟劍子自信神情,不禁佩服起來。
將人移至安全處,解開包袱攤在石塊上,撥了幾瓣橘子予他,囑咐交待。
「這裡路面不平,你行動不便,在這裡休息吃水果就好,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劍子。」舒容蹙眉顰額,滿是擔憂。「你真的要下崖?」
「是啊,答應人家的事就要做到,否則食言而肥,我可不想胖到擠不下水塘,無法泡溫泉。」
「但是……」
「放心。」拍拍扯袖手背,柔聲安撫道:「這點高度,還難不倒我的,別擔心。」
無法勸服道者,只能再次叮嚀。「那,你要小心。」
「我會的。」劍子回以微笑安慰,扯了幾條藤蔓綁在腰上,防範未然。
準備完成,手捉藤蔓,沿著崖面慢慢往下移動。
崖勢陡峭,幾近成一直線,壁面凝霜光滑,縫中苔生青綠,難有立足之處,谷風強勁,吹得人搖搖欲墜,瞥眼往下看去,谷底黑漆幽暗,不知幾丈深,若是有個萬一,一失足真成千古恨,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暗自叫苦。
一個時晨過去,崖底未有動靜,四周靜謐,只聞自己呼吸心跳聲,一顆心砰砰撞擊,彷彿夜半叩門聲,催得人心慌,忍不住出聲呼喚。
「劍子,你採到藥了嗎?」
呼喊聲悠悠蕩蕩,在山谷間來回盤旋,嗡嗡作響,隨後逐漸飄散,又歸寧靜。
「劍子,你還好嗎?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提高音量,再次喊聲詢問,回音飄飄蕩蕩,徘徊繚繞,但是傳來傳去,聽來聽去,只有自己的呼喊聲,未聞其他聲響,不禁心生擔憂,徬徨不安,
「劍子,你還在嗎?」
「劍子,回答我,你在哪裡?」
連續喚了十幾聲,不見任何動靜,舒容愈喊愈發慌,聲音顫顫巍巍,微帶嗚咽,恐懼如湖面漣漪,一圈圈地向外擴大,好害怕劍子就麼突然消失無蹤,不再出現。
「劍子?劍……」
「……我在這裡。」
耳尖一動,忽覺回音裡夾雜著不同聲音,仔細聆聽,聲音由崖底斷續傳來,是劍子沒錯,心中一喜,急急推車上前,不忘嚷聲回應。
「劍子?你在哪裡?」
「這裡,我還在崖下。」
舒容停在崖邊,努力俯下身想靠得更近,睜大雙眼仔細搜尋,完全不顧自身安危,看得劍子膽戰心驚,連忙出聲提醒。
「你後退一點,這裡危險,小心跌下來。」
聞聲望去,見到劍子身影,尚不及鬆口氣,又是一陣驚慌。
「你為什麼在那裡?」
只見道者身上藤蔓斷了幾條,垂在腰際,手裡拉著剩餘藤蔓,腳下虛空,勉強墊著微凸處支撐,整個人掛在半空中,搖搖晃晃,樹藤嘎吱作響,說不準何時會斷,處境相當危險。
「我本來想靜靜地爬上去,嚇你一跳,沒想到這藤蔓中看不中用,禁不起拉扯,說斷就斷,我一時大意腳滑了一下,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嘆口氣,苦笑自嘲道:「大概是這陣子吃好睡好沒什麼運動,所以不知不覺變胖了,回去陪我運動吧。」
「俗話說的好,舉頭三尺有神明,誰叫你要做壞事,活該。」哼了哼,擔心催促道:「另一邊的藤蔓好像快斷了,快上來吧。」
「等一下……我剛才扭到腳,爬不動了。」
「什麼!」舒容大驚,慌忙問道:「那怎麼辦?」
「放心,我還是可以爬上去的……哇!」
本要安撫對方讓他安心,不料腳下岩塊支撐不住,啪地一聲碎成小石屑,往谷底投奔自由而去,身子一滑,又往下墜了幾分。
「劍子!」驚慌大喊,手按輪圈就要向前探視。
「沒事沒事,我還在。」勉強穩住身體,呼了口氣,抬頭回望,又是驚心動魄。「舒容,你別再靠近了,退回去。」
「可是我……」
「好啦,我知道你很喜歡我,急著要投懷送抱,可是不好意思,我現在沒手可以抱你,可以等回去再來嗎?」眨眨眼,附贈個飛吻邀約著。
舒容聞言一呆,臉上驀地泛起紅潮,怒聲斥喝。
「劍子仙跡!」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說笑!
「在啦在啦,你別這麼大聲,萬一把崖壁震垮了怎麼辦?」
「我又不是……」習慣性地要回嘴駁斥,只是此時情況危急,非是鬥嘴時機,咬咬唇,將話吞回去。
光留在這裡緊張也不是辦法,還會讓道者分心,沉吟一會,決定離開尋找救援。
「劍子,你在那裡別動,我去找人來幫忙。」
「先弄條藤蔓來讓我攀著吧,我怕這條撐不住……啊──!!」
「劍子!」
說時遲,那時快,劍子話未說完,最後一條藤蔓剎時斷裂,呼吸瞬間凝滯,身體一輕,就要往下墜去。
「啊~~~~~哎呀?」
腰上突然一束,身子停在半空中,沒有如預期般地繼續墜落,抬頭望去,只見崖上輪椅孤零零地被推至一旁,原先椅上的那人正皺著一張臉,咬緊牙關,手握斷藤蹲在地上,拚命地拉拔著。
「舒容?」劍子面露驚喜,訝異道:「舒容,你怎麼……」
舒容難以呼吸,憋得臉紅脖子粗,好半晌才吐出一句。
「劍子……你……你好重……回去給我減肥!」
「呃……」劍子聞言一愣,瞬間化成石像,無言以對。
挖苦自嘲與被別人指責,心情大不同,忿忿地咬咬牙,訕訕道著歉。
「……對不起。」
再怎麼努力,一人之力仍是有限,舒容拉得辛苦,一雙手磨得紅腫破皮,又被藤上細刺扎得滿是傷痕,看得劍子心疼不已。
「舒容,你放手吧,不然等會連你一塊拉下來就不好了。」
「我不要。」瞪大雙眼,想也不想直接拒絕道:「我死都不放手。」
「放手吧,舒容,你有這份心,我就很高興了。」開心地揚唇微笑,揮手叮嚀道:「你一定要平安回去喔。」
「胡說什麼!」舒容瞋目裂眥,忿忿怒吼道:「你是為了我才冒著生命危險來這裡採藥,我怎麼能自己安然無事的回去?我做不到!」
「謝謝你,可是你看這情況,不是我一個人死,就是我們一起死,我們非親非故,交情也不夠深厚,怎麼好意思讓你陪我在黃泉作伴,你還是快點放手吧。」
「不要!」
眼見體力一點一分流失,內心萬分焦慮,往事歷歷在目,重重敲擊沉封心扉,腦中思緒一片混亂,管不了千萬算計,埋藏真心脫口而出。
「誰說我們非親非故交情不夠深?你不是喜歡我嗎?既然你說過喜歡我,怎麼可以輕易就放手?」
劍子笑意更深,眸光愈發燦亮,柔聲勸道:「我喜歡你,所以不願意你陪我一起入黃泉。我喜歡你,所以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說過阿寶給過你遺忘的藥,吃了它,忘記我,你就不會這麼痛苦。」
聞言怔愣,差點握不住手裡藤蔓,身形一晃,跟著拉力往前傾倒,驚得劍子急聲嚷嚷,要他放手,舒容不聞呼喊聲,腳下用力一跺,手一扯,停住下墜速度。
忙亂中,髮簪歪斜掉落,長髮零亂披垂兩旁,劍子視線受阻,看不清容顏神情,才要張口詢問,只聽見幽幽嗓音輕輕飄來。
「劍子,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
聲音悽苦哀傷,劍子心頭一緊,萬分不捨,差點就要放棄一切,就這麼衝上山崖抱住他,向他道歉安慰他,可是……
牙關一咬,閉眼深呼吸,努力克制衝動,沉著回應。
「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喃喃重覆唸著,忽地咯咯笑起。「哈哈哈……為我好……你說你是為我好?」
「……舒容?」不會刺激過深,發瘋了吧?
狂風吹得髮絲飄揚,露出半側容顏,金眸如火,眼神如燄,熯天熾地襲捲燒來。
「我好不容易習慣沒有你的日子,本以為就這樣過一生,可是你卻莫名其妙的闖進來,擾亂我平靜的生活,要我時時想起過去,時時想著你。你說你是真心,我相信你,可是現在你竟然要我放棄你,要我忘了你,劍子,你於心何忍?」
「舒容,你這話說的差了,我只是……」
「劍子仙跡,你欠我一個解釋,我不准你私自離開,聽見沒有?」
「喂,聽我說啊!」一直要他解釋又不聽他說,是要他怎麼樣?
舒容手痛腳痛腰更痛,腦子亂哄哄地頭疼不已,瞧劍子面有難色,嘴巴開開闔闔,吞吞吐吐,似是還想勸說,一時間怒意衝至最高點,用盡全力扯起藤蔓,嚷聲大吼。
「劍子汝這混蛋!快給吾上來啊啊啊───!!」
「呵,這就來了。」
揚唇一笑,劍子運氣於腳,往崖壁奮力一踹,順著拉力一躍而升,畫過半圓飛往後方,足方落地,便聽見岩層斷裂聲,回頭見舒容神色呆茫,腳步踉蹌,扯過藤蔓將人捲回,緊摟護在懷裡,看著半邊崖地崩壞坍塌,偷偷咋舌道歉。
「你還好吧?」拍拍懷裡顫抖身驅,溫聲安慰。
聞聲回神,抬眸對上狡黠黑瞳,驀地怒火中燒,用力推開懷抱,一把抓過雪白衣領,沉聲喝道。
「你騙我?」
「你也騙了我。」瞅眉一笑,意味深長。
舒容怔愣,不知道者說的是哪一件,瞟過怪異神情,哼了哼,一概否認。
「我什麼時候騙你了。」
「從十多年前就開始騙我了。」唇角高高揚起,揶揄問道:「龍宿,遊戲好玩嗎?」
心神一凜,混亂思緒驟然清晰,將連日怪事一一串起,頓時恍然大悟。
「汝沒忘記?」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撥開捉領指尖,執起貼在眼眸上,又用自己掌心掩住金眸,同時緩緩放下,四目相對,眼底有著相同答案。
「我們一直都是清醒的,不是嗎?」
靜靜凝視半晌,倏忽輕輕一吁,冷冷訕道。
「劍子,汝好沉的心。」
「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就說了他們很有默契,也很有義氣,明知對方欺騙自己,也要陪他一起騙下去,騙對方,也騙自己。
淡淡瞟了一眼,哼道:「拐了這麼大個彎,汝倒底想做什麼?」
「找你報仇囉。」大勢已定,劍子笑得開心。「當初你設計我,現在換我回敬你,一人一次,咱們扯平了。」
有仇報仇,有恩報恩,為劍子一貫原則。
當年大意遭龍宿設計,明知曉他是好心,卻難免有怨。難得有了機會,當然要好好整治回來,過程雖是驚心動魄,不但驚得龍宿掏出真心,就連自己也嚇個半死,所幸福大命大,歡喜收場,多年怨氣盡吐,還替他治好病,探得真心,不禁眉開眼笑,洋洋得意。
瞧劍子自得意滿,笑的十分欠揍,可惜錯在自己,怨不得人,只得悶在肚裡生利息,往後尋了機會再一併清算。
「無聊。」
龍宿衣袖一甩,轉身就要離開,劍子立時斂了笑意,移身攔人。
「你要去哪裡?」
「回家。」
「嗯,是該回家了。」點頭贊同,扳過身子面向反方位。「不過,你走錯了,回家的路是這一條。」
「嗯?」這條路是……
回眸望去,但見劍子眨眼微笑,急急催促道:「走吧,很久沒回去了,若不在日落前打掃乾淨,晚上就得裹灰塵睡了。」
記憶瞬間湧起,眼神一黯,雙腿頓時虛軟無力,跪坐於雪地上。
「不……」
劍子見狀,心底已然有底,故意佯裝不知,驚慌地上前詢問。
「怎麼了?」
「吾的腳……」
「你的腳沒事。地上很冷,別坐在地上。」
粗魯地將人揪起,要他站好,對方卻像烏賊一樣,軟綿綿地癱在地上不肯起,一點也不聽話。
正想叨唸幾句,只見儒者緩緩抬起頭,張著水漾金眸,蹙眉請求。
「劍子,麻煩汝,幫吾把輪椅推過來。」
「我……」可惡,居然用這招。
「拜託汝。」
偏過頭,故意不看對方,狠下心無情拒絕。
「你雙腳健全,能走能跳,還坐什麼輪椅,懶鬼。」
「不行,吾站不起來。」
「你站不起來?」鼻裡哼了哼,訕訕嗤道:「那剛才是誰驚慌地衝到崖邊拉藤蔓,又是誰站的直挺挺地抓我衣領指著鼻子大聲質問,如果不是你,這裡又沒其他人,難道大白天就見鬼了不成?」
咬咬唇,垂眸輕嘆。「吾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肯面對。都這麼久了,你還想不透嗎?」
龍宿聞言一凜,正色駁斥道:「吾沒有逃避,吾沒有。」
「若是沒有,為何你無法行走?」
「那是因為吾受了傷……」
「你是受了傷,但不是腳傷,真正受傷的是你的心。」蹲下身,凝眸相望,正言厲色地指責道:「他們因你而亡,你難過自責,以為折磨自己就能消除怨恨,減輕愧疚,所以認定自己無法行走,逼自己放棄一切,關在自以為是的牢籠裡,獨自煩惱痛苦。這些不是為了誰,只是為了你自己,讓你能夠心安而已。但是,你的心真的平靜了嗎?」
道者一席話,宛如當頭棒喝,回想過去種種,不禁喟然而嘆。
「可是,不這麼做,吾還能怎麼辦?」
劍子不答,起身將輪椅推回,扶起龍宿讓他坐好,拾起遺落髮簪,以指梳理柔細長髮,簡單挽個髻,笑了笑,拍拍肩頭鼓勵著。
「很簡單,就像我說的,已經發生過的事,現在後悔也來不及,與其自怨自責,不如想想如何彌補,還比較實在。」
「咦?可是……」就是因為人不在,無法彌補,才會這般痛苦不是嗎?
知曉儒者疑慮,劍子眨眨眼,自袖裡取出布條,神秘笑笑。
「這個容易,我可以幫你。」
「要做什麼?」摸上遮眼布巾,不知是何意,輪椅乍然動起,不知要行往何處,不安地回頭輕喚。「劍子?」
「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熟悉嗓音自後方傳來,氣息溫熱地灑在頸窩處,頰貼著頰,湊在耳畔輕聲細語。「其實我學過關亡術,可以讓你靈魂出竅,以靈體方式去尋找仙鳳他們,還可以交談聊天,問問你想問的事。」
「……汝還有什麼秘密是吾不知道的?」
方聽第一句,就知道他賣什麼藥,不屑地挑眉輕哼,嗤之以鼻。
「欸,別這麼說,這些功夫我從未告訴過他人,你是第一個知道的,對你很好吧。」
「是喔,那還真是吾的榮幸。」撇撇唇,涼涼答謝道。
「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訴你。」既然起了頭,乾脆趁機說開。
「什麼事?」眉頭輕蹙,直覺不是什麼好事。
「多年以來,你一直錯認了一件事。其實,我喜歡的不是白色,而是紅色。」
「啥?」什麼白色紅色?在講什麼?
瞧儒者一臉茫然,好心提醒道:「十年前打賭的時候,你說我喜歡白色,所以讓我選了白梅,那時我就想告訴你,真正喜歡白色的人是你,不是我。」
「原來汝不喜歡白的?」認識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聽到真相,不禁大感詫異。「可是汝老是穿著一身白,用的器物也多半是白的,吾才以為汝喜歡白色啊!」
「唉,你果然忘了。」嘆口氣,無奈說道:「我本來也是跟著大家穿灰色道服的,可是見面頭一天,你說你討厭灰色,喜歡白色,就拿了幾套白衣給我,要我換上,還規定以後見面只能穿白衣,我嫌出門換衣服麻煩,索性就天天穿著,久而久之,包含你在內,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喜歡白色,送禮分東西時,自然就會把白色的部分留給我,因此我穿的一身白蒼蒼,用的也是白蒼蒼。」
「呃……是喔……」聽聞劍子說起往事,龍宿不禁汗顏。
其實他只是以為劍子衣服髒了沒有洗,不好意思直接挑明嫌他髒,故意拐個彎說討厭灰色,拿套衣服讓他替換,剛好未穿過的新衣只剩白的,怕他嫌白色單調太簡陋,才又故意說白色好看,自己喜歡白色,要他以後穿白衣來,意思是叫他勤洗衣,沒想到一差八千里,誤會了近百年。
「啊……可是吾真的覺得汝一身白很好看。」乾笑幾聲,趕緊誇讚他幾句,當作補償。
「是喔,真的好看?」瞧儒者一臉諂媚,盡說好話巴結他,裡頭肯定有問題,淡淡哼了哼,記在心裡。
「真的真的,沒人比汝更適合穿白衣了,這白衣穿在汝身上真是清新脫俗,彷彿仙人一般飄逸。」渾然不知大禍臨頭,仍是笑容可掬,繼續讚美著。
「你不是矇著眼嗎?」斜眼睨去,訕訕吐嘈著。
「欸,吾倆認識這麼久,汝那瀟灑身影早印在吾腦海裡,盤旋不去,不用看也……好痛!」
突然遭人偷襲,拍去捏鼻壞手,忿忿怒道:「汝做什麼?」
「我怕你鼻子長得太長,會戳到自己。」
謊言被人戳破,臉上驀地一紅,仍是嘴硬應道:「吾才不會,汝鼻子才像牛。」
「我本來就是牛鼻子,無所謂。」聳聳肩,不以為意。
「吾、唔……」這次換掩他口鼻,用力撥開大掌,不滿嚷嚷。「可惡,汝要悶死吾嗎?」
「不,我只是怕閻王爺會派鬼差來巡邏,替你掩飾一下,免得被剪舌頭。」
「誰舌頭會被剪,要剪也是先剪汝的!」
「沒關係,你不是說我有七張嘴巴八條舌嗎,剪一條剛剛好,等下給你配酒吃。」
「汝、汝……誰要吃汝的舌頭!噁心死了!」
瞧椅上那人氣得臉紅脖子粗,臉頰紅撲撲的很可愛,忍不住彎腰啄了一口,趁他呆滯的時候再吻上紅唇,湊耳輕吹,瞬間從水蜜桃變成蘋果,更為可口。
「是嗎?可是我怎麼覺得你很喜歡?」
「吾、吾、吾……吾不知道啦!」
龍宿困窘地不知如何是好,正努力從化作春泥的腦袋裡找出反駁字句,忽感行進動作停止,不待他問,劍子已貼心解答。
「好了,祭壇到了。」
「祭壇?」
「要施關亡術,總得做些準備嘛。」胡亂敷衍幾句,不讓人拒絕,催促開始。「別說話,時間寶貴,我們開始吧。」
「嗯。」雖是不怎麼相信,但到了這地步也容不得他拒絕,遂當作遊戲配合他。
龍宿只覺自己被抱離輪椅,改坐在石椅上,明知只是遊戲,一顆心仍是忐忑不安,不禁跟著緊張起來。
劍子搖頭莞爾,柔聲安撫道:「又不是小媳婦要見公婆,緊張什麼。心情放輕鬆,腳踏地面,手放在腿上坐好,聽我的指示。」
「喔。」心裡嘀咕回罵,仍是乖乖聽話。
劍子嘰哩咕嚕唸著聽不懂的咒文,手裡搖鈴叮叮噹噹響個不停,不時問著問題。
「我們現在來到了陰曹地府,是不是一片黑啊?」
「對。」閉著眼當然是一片黑,廢話。
「因為仙鳳是在梅花盛開的時候死去,所以我們要到另一邊的梅林去……有沒有聞到花香啊?」
「有。」很配合地應著聲。
「有聞到就對了,我們已經到了仙鳳住的地方,嗯……她好像不在,你等一下,我叫她回來。」
聽著搖鈴聲繞著自己轉了三四圈,然後往旁離開,鈴聲與腳步聲漸漸消失,須臾安靜下來,天地無聲,好似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劍子?」不安地呼喚名字,半晌卻不聞回應,不知上哪去了。
扯下遮眼布條,睜眼所見,皆是熟悉景色。
「疏樓……西風……?」
香氣撲鼻,與身上氣味相仿,仔細聞嗅,香氣遠比自己身上氣味更加濃郁,更加清香,就好像站在梅樹下,被滿滿的梅花包圍著。
「這是……」
滿天雪白中,一抹紅影悄然出現,笑臉盈盈,有禮地問安道好。
「好久不見。」
懷念地凝眸相望,見故人嬌美如昔,心底一陣欣慰。
「是啊,好久不見,汝好嗎?」
「託主人福氣,我們都很好。這裡環境清幽,無人打擾,就是無聊了些。」
聽聞抱怨,儒者愣了一會,拍掌笑道:「吾倒忘了,汝喜歡熱鬧,應該將汝們移回儒門天下才是。」
穆仙鳳搖頭聳肩,無奈嘆道:「那可不行,我怕這一去,隔日武林頭條就是儒門鬧鬼,把儒生們嚇跑不說,還得請人前來降妖收驚,平白花去大筆開銷。請主人看在三監司平日辛勞有加,就別再替他們添亂吧。」
「呵,說的也是。」
閒話家常好一會,趁著話題結束,提醒問道。
「主人今日前來,就是為了這些零花事?」
「嗯……算是吧。」躊躇半晌,猶豫地探問道:「仙鳳,汝有什麼話想和吾說?」
「呵,這句話應該由我問您才對吧。」搖首笑嘆,貼心地替他開場。「主人想問仙鳳什麼?」
「知吾者,仙鳳也。果然是吾最貼心的鳳兒。」
「謝主人誇獎,應該的。」
龍宿低吟沉思,琢磨該從何處問起,穆仙鳳也不催促,佇立一旁靜靜等候。
良久,忽聞一嘆。
「仙鳳,汝恨吾嗎?」
鳳眼聞言一黯,長睫微斂,垂首道著歉。
「對不起,我還是那句話……我不知道。」
「這樣啊……」果然還是恨他嗎?
「可是我啊,覺得很幸福喔。」忽地抬起頭,綻出一朵如花笑靨。「從小到大,您疼我、寵我,別人有的,我一定會有,別人沒有的,我還是有。您給了我滿滿的疼愛,我卻無法為您做什麼,還讓您為我們傷心難過,真的很抱歉。」
言畢,深深躬身行禮,龍宿忙伸手扶起,自責不已。
「不,該道歉的是吾,若不是因為吾……」
「那只是場意外,一場我們都沒預料到的意外。」截斷自責話語,穆仙鳳柔聲勸慰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生死有命,或許我與言歆註定壽盡,主人不必掛懷,感到自責愧疚。」
「可是吾……」真的可以嗎?
「我很幸福,到現在還是覺得很幸福,謝謝您將我們記在心上,一直關心我們。」瞧儒者仍是疚懷掙扎,猶豫不決,倏地靈機一動,請求道:「若主人覺得過意不去,請您答應仙鳳一個要求。」
「好,什麼要求?」
穆仙鳳微笑不答,伸手相邀,龍宿雖是疑惑,仍覆上掌心,只覺一股暖流流經全身,注入心田,眼前浮現熟悉黑影,帶著小小紅點站在梅樹下,揮著手,向他打招呼。
「主人,您一定要幸福。連同我們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鳳兒……」
側首望去,只見穆仙鳳嫣然一笑,身影驟然消失,化做無數花瓣紛飛繚繞。再揉眼看去,彤紅身影走向梅樹,三道光影逐漸暗淡,融入雪花之中,隨風飄逝。
握住掌中白雪,抬眸微笑。
「好。」
「答應人家的事要做到,不能耍賴喔。」
背後突來聲響,無需回頭也知道是誰,才要轉身相迎,只感腰上一束,瞬間落入某人懷裡。
橫目睨去,只見道者笑得可惡,哼了哼,沒好氣地應道。
「吾才不會。」
「那答應我的事呢?」
「什麼事?」
「當年原本是我賭贏,結果被人擾亂,還讓你騙了一回,現在討回不過份吧。」
「是,是吾的錯。」翻翻眼,沒什麼誠意地道了歉。「說吧,汝的願望是什麼?」
「嗯,我想想。」略略思索,說道:「我想要有一塊地。」
「喔,這簡單。」
「上頭要有座宅院,裡頭有花園、有涼亭、有假山、有小橋……」
「停、且慢、等一下。」聽道者流利地唸了一大串,顯然是有備而來,忍不住出聲打岔,悻悻然提醒道:「不好意思,汝只有一個願望喔。」
「我知道,還沒說完。」斜睨一眼,怪他打岔,扳著別人指頭繼續數道:「還要有十里宮燈、有白玉琴、有紫金簫、有好吃的糕點、有好喝的茶、有盛開的梅樹、有一窩白兔,最重要的是,要有疏樓龍宿。」
聞言笑出聲,不滿地挑眉問道:「敢問,吾是汝家的傢俱還是風景?」
「兩樣都不是。」咧嘴一笑,環臂束得更緊。「你是我的人。」
「吾可以拒絕嗎?」撇撇嘴,嚷聲抗議道。
「當然不可以。」立即否定駁回,沉聲提醒道:「別忘了輸家要聽贏家的話,不能有任何意見,也不能拒絕。」
「是是是,吾願賭服輸總可以吧?」橫目睨去,無奈地認輸投降。
「這才對嘛,哈哈哈……」
「說了這麼多,汝倒底要許什麼願?」雜七雜八說了一堆,沒個正經,教人更是好奇,不知會開出什麼條件來。
龍宿滿心期待,只見劍子豎指抵唇,眨眨眼,神秘一笑。
「祕.密。」
「啥?」愣了愣,不滿抗議道:「小氣鬼,不說吾怎麼知道啊!」
「欸,許願這種事啊,說出口就不會實現,所以盡在不言中囉。」
牽起手,溫柔微笑。
「我們去散步吧。」
回眸凝望,在深邃眼眸中瞧見自己映影,笑靨如花。
「嗯,順便去拿行李,告別一下吧,否則阿陶會哭的。」
「你太寵他了。」
「呵,汝吃醋嗎?」
「我不喜歡吃醋,我比較喜歡紅糖膏。」
「……吾有鍋貼汝想吃嗎?」
「吃吃吃,只要是你有的,我全都包了。老闆,先來盤甜點吧?」
「劍子仙跡!」
「哎,龍宿,你這聲『劍子仙跡』,真教人懷念啊。哈哈哈……」
我的願望很簡單。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要和你約定,不論生死離合,都要在一起。
緊緊握著你的手,不再讓你離開,和你一起白頭到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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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完結了~~~~(放炮放炮^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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