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杜鵑窩(五)完
素還真,我要催眠你。
車子緩緩開過薰衣草花田間,這幾個字不停地在談無慾心底飄。他不是個喜歡作催眠的精神科醫師,正確來說,現在的精神科醫師,會作且還願意作催眠的已經很稀少了,不過現在素還真的情況、
等等,那棟著火的建築物……
月上杜鵑窩裝了幾個不被約束的不定時炸彈,談無慾對於火災這種事早有心理準備,但現下起火的是家屬休息室;重重踩下油門,飛車帶起的風連帶揚起大片薰衣草跟著傾斜,他大約可以看見寒山意開啟了消防栓、拿了乾粉滅火器,白花花的水濺開來跟橘紅色的火光融在一起,還有飄在空中的粉末。
家屬休息室,這幾天應該只有死纏著吞佛不肯走的劍雪,火是吞佛放的嗎?
「醫師!」車子直接開到大廳入口,談無慾剛踩下煞車,冷水心立刻飛奔過來「劍雪先生跟一頁書教授還在家屬休息室裡面!」
「一頁書?」聽到一頁書也被困火場,談無慾頓時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一頁書何許人也,火舌看到他也要退避三舍,如果他肯順便拉劍雪一把,兩個人要脫困應是不難。
只是這樣一來,火是吞佛放的還是小業火?
「不要拉著我,我沒有笨到衝進去。」吞佛站在火場前,一手抱胸,另一手拍掉想拉住他的小護士「你應該去拉素還真,他是真的會衝進去。」
「誰都拉不住他,我才不要。」顯然拉吞佛的目的純粹是為了吃豆腐,小護士討了個沒趣,乖乖跑到旁邊幫忙滅火。
「素還真,你不可以、」
話都還沒說完就讓人衝進去了,寒山意有種想流淚的苦悶,他已經一把老骨頭了,怎麼一邊滅火還要一邊拉人,這該死的火到底是誰放的啊「素還真、素還真!」
「不用叫他,他燒不死的。」多跑一個素還真進去,談無慾又更放心,看來劍雪的安危不用擔心「你就好好滅火,待會一定有三個完整無缺的人可以從火場走出來。」
火滅得差不多,寒山意看著顯然是被扔出來的素還真,深深地嘆了口氣;再回過頭就看見一頁書抱著劍雪、臉色極度難看地走出來。
──想不到談醫師也會有失算的時候,從火場「走」出來的人只有一個嘛。
「素還真,你最好閉嘴。」看見自己親愛的寶貝兒子一臉無辜要靠過來,一頁書為免自己一不小心就爆了他,趁著還有理智的時候出言阻止「我是親眼看你丟火柴下去的。」
「我沒有。」不能靠近老爸,只好靠近談無慾,素還真的漩渦眉在裝可憐的時候有種加強效果「我不知道、」
「你手上還握著火柴盒,說不知道有點牽強。」殘忍地點破事實,談無慾其實也很想給素還真一點同情的眼神,不過一頁書在氣頭上、劍雪看起來受了點小傷,這可不是適合氾濫同情心的時候;他現在比較重要的任務是找到倒汽油的人,他這裡的唯一一部汽車就是他開出去的車,汽油難道是、
循著地上未燒盡的汽油痕跡看去,盡頭是一頁書的車,看來連汽油都是素還真不知哪個人格倒的。談無慾在心底為素還真默哀一秒鐘,這回不管說什麼、一頁書都不會那麼容易消火;他更擔心的是素還真擁有自我意識的時間,似乎越來越少。
那隻風蓮明顯是在玩火沒錯,一而再、再而三想激發一頁書的怒氣,繼續下去只會讓素還真陷入險境;無論如何,他今天就要作催眠。
「阿禪。」剛從一頁書身上爬下來,劍雪立刻被小護士拉去擦藥,視線還是不停亂轉,很快搜尋到那道紅色人影「阿禪,我、」
「我不是阿禪。」直接打斷劍雪的話,吞佛轉身往自己的病房走去「你回去吧,不要待在這裡。」
顯然是已經被同樣的方式拒絕過很多次,劍雪站在原地,臉上的挫敗一如往昔;談無慾伸手按上劍雪肩頭,有個想法已經在他考慮中定案「劍雪,我要讓吞佛出院了。」
「欸?」劍雪轉過身瞪大眼睛看著談無慾,對於這個決定感到不可置信「怎麼這樣?阿禪他還沒回來、」
「他不會回來了。」在需要誠實的時候,談無慾絕對不會選擇善意的謊言「劍雪,吞佛不是解離性身分疾患的病人,他沒有多重人格,他就是吞佛、只是吞佛而已,他的病已經好了,我不能讓他繼續在這裡。」
「這跟你之前講的不一樣,你之前說他是解離性身分疾患的病人。」只是吞佛,那阿禪呢?這不是開他玩笑嗎?「我認識的那個是阿禪,不是吞佛。」
「我之前『以為』他是。」刻意加重某兩個字的力道,談無慾從口袋拿出世界通用的【DSM-IV-精神疾病診斷準則手冊】,翻到解離性疾患的頁數,遞給劍雪「那天你綁著吞佛來,說他是封禪;我做催眠的時候也有見到封禪,所以以為他是解離性身分疾患。可是劍雪,你不覺得奇怪嗎?別的解離性身分疾患病人,都會有其他人格出現的時候,為什麼除了催眠以外,你的封禪從來就沒出現過?」
「談醫師,你該不會是要跟我說,」指著DSM-IV上另一個分類,劍雪整張臉都皺在一起「他是解離性漫遊症?他本來就是吞佛?阿禪只是他漫遊的時候用的身分?」
解離性漫遊症,患者會突然且非預期地離開原本生活的地點,到一個新的地方,用新的身分開始生活,而且沒辦法記起過去的經歷。吞佛在異度家工作是在遇到劍雪之前的事,所以封禪是漫遊時啟用的新身分。
比較悲慘的是,解離性漫遊症的病人不管有沒有治療,都能夠恢復原本的身分與記憶,而且幾乎不會記得漫遊時的經歷。所以吞佛……
「劍雪,你很聰明。」雖然那張皺在一起的臉要哭不哭的很醜,談無慾放在劍雪肩上的手輕拍了兩下「不要把臉上的五官縮成一團,新鮮海帶變醃漬海帶會降價;反正吞佛還在,你可以選擇繼續追他或是另覓新的對象。」
「可是、」嗚,他想要阿禪啦,那個解離性漫遊症是什麼鬼啦,吞佛才是漫遊的身分啦,他的阿禪、
「噓~」把手放在唇上,談無慾調低聲音,確定旁邊那些圍觀的閒雜人等都聽不見「我不能變一個封禪給你,不過我明早才會讓吞佛出院,在那之前我會給他一些藥,然後。」
刻意頓了兩秒,談無慾微笑轉身離開「……他就隨便你。」
手上突然多了個硬硬的東西,劍雪張開手掌,看見一支金色的鑰匙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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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幫他作催眠,教授你必須在場。」
開始動手把診療室的擺設調整成適合催眠的形式,單手轉了轉百葉窗,膝蓋撞下沙發邊緣、頓時沙發就變沙發床;談無慾坐到沙發床的床沿,對著坐在辦公桌前沉默不語的一頁書說話。
一頁書這幾天正經歷人生最大的矛盾,對於小業火的行徑他只有無言以對四字可形容,把他的汽車油箱鑽破、把汽油澆在家屬休息室外面、不顧他出言阻止硬是要點火;不管是不是他兒子,這傢伙根本罪無可赦!但是身為精神醫學家,學理又很清楚地讓他知道素還真是無辜的,讓他連出手打人都覺得猶豫「為何我必須在場?」
「因為素還真的問題就是教授你。」用遙控滑鼠讓四無君的照片顯示在電腦螢幕上,談無慾示意一頁書仔細看「這個人,你認識嗎?」
「天嶽醫學中心的感染科主任兼準院長四無君,怎麼會不認識。」
「我不是說這個全世界都知道的頭銜。」又按了下遙控滑鼠,螢幕上出現素還真的小學畢業紀念冊照片──嘖嘖,小時候餅就是餅──談無慾一邊佩服自己連這種東西都能找到,一邊用滑鼠游標在照片上轉「這個人,四無君是素還真的小學同學,你對他有印象嗎?」
「有。」向來以敢作敢當著稱,就算當年的事情說出口很容易被誤會,一頁書還是馬上點頭「他來我們家,隔天早上睡在我床上,沒穿衣服。」
……你還真敢講。光明正大是這樣用的嗎?「所以?教授,你該不會把話說到這裡就沒後續了吧?」
「那時候我翻了我的隨身筆記。」一頁書從懷裡拿出一本活動式六孔筆記本,輕輕地晃了晃「就是像這樣的筆記本。我想,在你治療素還真的期間,應該已經知道我有解離性身分疾患,就算現在才知道也沒關係;總之,為了把我的各個人格統一化,我有隨手記錄任何計畫的習慣。」
將筆記本收回懷中,一頁書很細微地嘆口氣「每晚,大約是過了八點以後的事情我就失去記憶,但是半夜就會從睡夢中清醒;那天也是,我半夜就發現有別人睡在我床上,但當時以為是素還真,所以沒有理會。等到早上清醒才發現狀況不對,我立刻翻開隨身筆記,上頭只寫著要幫四無君買衣服。」
「所以你就去買了,之後呢?」
問到這個點,一頁書稍稍猶豫了下「我買完衣服回來,看到素還真拿菜刀在追砍四無君。」這件事算是他處理不週,素還真當時的行為就有問題,他卻氣炸了沒能想到這一點。
「教授,我見過四無君。」看著一頁書柳葉般的劍眉挑動,談無慾有種想學著挑眉的衝動「我想知道的是,除了回房間面壁思過以外,你還給了素還真什麼處置?」
「沒有其他,我要他面壁思過到他自己覺得可以出來。」
「哈。」這個處置到底是輕還是重呢,談無慾不禁要問住在自己心底的小小談惡魔,要是他的話,大概十分鐘就出房間看電視吃布丁「教授,我可以問素還真在房間裡待了幾天?」
「我忘了。」一頁書瞇起眼睛似是在思索,然後搖搖頭「反正就是到他脫水昏倒叫救護車,可能很多天吧。」
「然後你們就不再提這件事了?」
「素還真在醫院醒來以後什麼都沒說,四無君當時已經出國,所以我也沒再提。」牟尼大老闆沒來尋仇倒是讓一頁書訝異,他本來都已經準備好要跟大老闆PK了說。
「教授,你這樣處理事情真是叫談無慾訝異。」臉色稍沉,談無慾把螢幕調回到四無君現在的照片「人就在天嶽醫學中心裡,想求證隨時可以;教授該不會是連自己的人格都不信任,所以對於那晚的事不問也不提?」
「是不信任。」點點頭,一頁書想起今早他離開實驗室時、崎路助教陽光般燦爛的笑容與揮手說再見的誇張動作,還有他打開車門時整個腳踏墊上佈滿的花瓣;在素還真出問題以後,他幾乎每天都在擔心自己是不是也做了什麼壞事「當然不信任啊,就算不看我、看素還真就好,說他會放火誰相信?」
「教授,素還真本來就是會放火的人。」會拿菜刀砍同學的人就會放火,解離性身分疾患的每一個人格都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只是想法會不受控制地做出來而已「不過教授可以相信自己,因為四無君說,教授你是個好人。」(藍毛雞:我什麼時候這樣說?)
「這樣嗎?」好人啊。
一頁書想起飛濺在他床上的血跡、滴滴答答不斷還在往下流的鮮紅,還有那個抓著手臂站在那裡要哭不哭的男孩──
『過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難看到炸,一頁書把剛買的衣服丟到旁邊去,拉開衣櫃,從下層抽出急救箱。
『要幹嘛?』繼續抓著手臂不動,四無君腳邊的血滴已經變成小小的一窪水池。
這是第一個人,敢在他一頁書說過來的時候問要幹嘛的;一頁書覺得自己的理智瀕臨崩潰的臨界點,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剛剛又發生了什麼事,他到底能不能把眼前這隻藍毛雞跟他兒子一起綁一綁丟到海裡餵魚『叫你過來就過來!』
『我還沒穿衣服。』還是不動。
『廢話,現在穿上去衣服都染成紅色,穿個鬼。』甩開手上的紗布,一頁書提高聲調『你到底要不要過來!』
昨晚的大浴巾留在床上,上頭全是未乾的血跡,四無君瞄了浴巾一眼,還是乖乖往一頁書的方向移動『你不要偷看。』
『你哪裡好看,我有這麼無聊嗎?』面色鐵青地拉過四無君的手,一頁書在心底暗罵素還真這小子一點不知輕重、砍同學像剁白斬雞,砍斷了上臂的大靜脈,差一點就砍到動脈『忍耐一下,我家沒有麻醉劑。』
四無君緊緊地咬著下唇,眼睛直盯著傷口看『那條一直在流血的是什麼?』
『頭靜脈,靠手臂外側的大條靜脈。』一頁書抬起頭,看見男孩對著冒血靜脈閃閃發亮的眼睛,好像那條靜脈不是他的『喜歡看這種血啊血管的話,可以考慮當醫生,包你看到不要看。』
『喔。』
──這樣也可以被記憶成好人,現代的好人定義真是越來越神奇了。
「教授,我現在要幫素還真作催眠,」指著門外徘徊的身影,談無慾輕敲桌面,拉回一頁書的注意力「為了讓素還真能夠放鬆,請你盡量不要板著臉,像剛才想到四無君的時候那樣傻笑很好。」
不等一頁書反駁,談無慾對著門口提聲「素還真,你可以進來了。」
打從素還真一走進診療室,一頁書的臉色就又垮了下去,談無慾輕咳兩聲,把電腦螢幕轉成正對一頁書的臉。素還真躺上沙發床,表情看起來很緊張,讓談無慾多花了幾秒去確定這是素還真而不是其他人格,只是這麼緊張就沒辦法催眠「素還真,你不要看教授,當作他不存在,放輕鬆。」
素還真苦笑,眼睛還是偷瞄了坐在辦公桌前的一頁書「怎麼可能當作不存在……」
閃身擋在素還真可能看到辦公桌方向的視線前,談無慾坐在柔軟的大圓凳上,凝視著素還真的眼睛「素還真,看著我。」
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
花了一點時間去忽略從辦公桌那裡散過來的殺氣,素還真努力把注意力移到談無慾身上,直覺地避開近距離接觸的視線,先盯著眉間,然後才慢慢去看旁邊的目標物。原本僵硬的四肢在忽略了一頁書之後稍微有比較柔軟的趨勢,素還真隨著談無慾的氣息跟上呼吸,雙眼凝凍在另一對眼睛的範圍內──
談無慾的眉宇很乾淨,他從第一次闖進月上杜鵑窩就這麼覺得,會讓他想起佛寺裡的小和尚,那對瞳子清清亮亮,像是可以讓人看到另一邊的東西。
「閉上眼睛。」
談無慾刻意放柔的聲音像羽毛飛在空中,素還真照著聲音的指示去做,卻不由得伸手想抓住飄在空中的羽毛,談無慾順勢將手掌擺在素還真的手下方「把你另一隻手也伸出來,讓手浮在半空。」
素還真雖然一開始很緊張,但是對催眠的反應很好,很快能進入情況;談無慾在心底鬆了口氣,這些解離性身分疾患的病人大半不好治療,唯一的優點就是相當容易接受催眠或暗示。
「你現在看見一座樓梯,走下樓。」刻意停了幾秒,談無慾趁這個時間在素還真前額處迅速貼上電極「告訴我,你看見什麼?」
「我家的客廳,有個男孩,看著垃圾桶發呆。」
「你看看,垃圾桶裡面有什麼?」一邊做催眠,一邊偷偷把電線接上電源,談無慾打定主意要在其他人格出現的時候通電,怎麼出來的就怎麼回去。
「破掉的衣服,濕濕的。」
「是那個男孩的衣服嗎?」看著素還真搖頭,談無慾開始調整電壓「男孩是誰?衣服是誰的?」
「男孩是我。衣服……」素還真的神情看來有些猶豫,這點猶豫讓他停頓了好些時間「衣服是四無君的。」
「四無君的衣服在垃圾桶裡,你要去找他。」指令一下,素還真登時出現掙扎的表情,讓談無慾直想嘆氣,催眠了還是不行嗎「找到了沒有?」
「他在爸爸的床上,他、」之後就是一片沉默,素還真緊緊地抿住下唇,半句話也接不下去。
持續的停頓看起來是沒辦法繼續往前走,談無慾無奈地嘆口氣「素還真,照我的話去做,張開眼睛、再閉起來。」
「現在,你看到一扇門,推開門。」談無慾的手緊緊地抓著電源開關,這不曉得何時會被迫中斷的催眠讓他所有的細胞都處在警戒狀態「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我看到我。」與方才的猶豫截然不同,素還真的語調變得異常冷靜「我拿著菜刀,在爸爸的床邊,四無君還在睡。」
看到瞬間轉變的素還真,談無慾手上的電源差點就按下去,但現在還不是適合的時機「你拿菜刀做什麼?」
「我要殺他,我要殺他,我要殺他……」
「好,我知道。」呢喃而帶有破壞性的重複語句,這像小業火的特性,談無慾知道差不多是可以電擊的時候了,但卻想再多問「你為什麼要殺他?」
「因為他認識了八點以後的一頁書。」忽地露出微笑,素還真那張臉登時佈滿風蓮特有的花花公子氣質「不管一頁書有沒有對他做什麼,我不能讓人握有一頁書的任何把柄,尤其是天嶽老闆的兒子。」
「所以砍死了就一了百了?」這是風蓮,就是這個時間──
「沒有砍死,我不能原諒自己、呃、」
一般的電氣痙攣為了減低病患的痛苦,會做些麻醉等的保護措施,談無慾也知道沒有麻醉會很難過;但麻醉就沒辦法做催眠,是故就只好委屈素還真了。
等於是直接在素還真的腦袋啟動癲癇開關,談無慾一邊看著素還真全身抽筋,一邊感受到從背後掃來的、某大教授的濃厚殺氣,但他這次可不能分心,再多跑幾個小業火出來世界就要毀滅了。
「一般都只電一秒,你電這麼久可以嗎?」一頁書雖然知道談無慾不會隨便治療,但是對於這種方式還是覺得不放心;而且平時的電氣痙攣會放壓舌板預防病人咬到舌頭,現在沒有,感覺上素還真已經咬到好幾次舌頭了。
「這時間是素還真訂給我的,教授,你就相信自己兒子吧。」抓準了時間關上電源,談無慾從桌下拿出幾管針劑,等到素還真停止抽搐才開始打「馬上讓他睡,睡越久越好,否則他醒來絕對痛得要命。」
「這樣電,真的就可以了嗎?」
這不只是一頁書的憂慮,也是談無慾的疑問;這世界向來是闖禍容易收拾難,上回電出了一堆人格,這回電一電就會消失嗎?談無慾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素還真的研究用素還真自己的人生做保證,也算是豪賭「教授,你應該知道一般的解離性身分疾患,就是用催眠與會談來治療,這兩件事情我都做了,你也都看見了。關於素還真變這樣的原因、」
「我知道。」
整個催眠過程,一頁書自頭至尾看在眼底、以一個精神醫學家的眼光。素還真是他的兒子,天天跟他相處,可能在很早很早之前、就發現他在晚上八點前後不一樣;刻意忽略與刻意疏遠是害怕的表現,對小學生而言,解離性身分疾患這種名詞太難懂。
素還真當年的想法已經不可考,或許他認為解離性身分疾患是惡魔的表現,或許他認為八點後的一頁書跟原本不一樣,就是惡魔。
惡魔什麼都有可能做得出來。
大教授如果被人發現是個惡魔,那麼就永遠是惡魔;不被發現的話,至少八點前還是大教授、還是素還真的父親。
想到此處,一頁書唇角露出少見的苦笑,那日他從素還真房間著急地抱起脫水昏迷的兒子時,還聽見疑似夢話的呢喃『他沒死、不行、不行……』
傾斜的執著,謂之心魔。心魔人人皆有,無法可解。
那一段記憶因為過度壓抑而鎖到潛意識裡去,素還真全然不記得有這件事,就算日後他學習到解離性身分疾患、知道一頁書是解離性身分疾患,也沒辦法因此解開當年的結。
在往後的歲月裡,那段記憶不再在素還真的意識裡出現,卻在潛意識裡不斷激起浪濤;希望能夠不在乎,所以有刻意豁達的人格;希望肯定能夠再多一點,所以營造優秀的人格;又希望能夠變得不是自己,所以有全然不同的性別;希望當年有殺掉想殺的人,所以有執著的破壞狂;另者,因為極度壓抑反而蹦出的反面人格,自以為了解一切,把問題都歸咎於一頁書一人身上。
所有的人格通通被素還真死死地壓在潛意識裡,一直到談無慾那次電擊;眾人格跑出來以後,就開始瓜分素還真本身的精神,尤以風蓮為最。
對於一頁書而言,這樣很清楚了。
螢幕上的四無君被自動啟動的螢幕保護程式掩蓋住,一頁書敲了下鍵盤,四無君的招牌得意微笑再次映入眼簾,那道笑容讓他也很想跟著笑。或許解離性身分疾患不該被隱藏,他會考慮,看是不是找時間帶崎路助教去拜訪天嶽醫學中心的感染科主任兼準院長,不過在那之前、
抱起沙發床上已然沉沉睡去的素還真,一頁書對著談無慾微微點頭「我帶他回病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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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月上杜鵑窩傳來慘叫聲。
「啊~」吞佛撞開自己病房的門,直接跳到花園裡去,瞪著病房的方向「你,為什麼會在我房間!」
「你燒掉了家屬休息室,我只好睡你房間了。」揉揉眼睛,劍雪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要不然我也不想跟你擠床啊,床很小,擠兩個人睡起來很不舒服耶。」
「家屬休息室不是我燒的!」看見劍雪要靠過來,吞佛立刻往後退三步「而且,為什麼我的衣服會不在我身上,昨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明明還在!」
「還在啊。」指指吞佛身上的衣服,劍雪眨眨眼睛「不是穿在你身上嗎?難道我眼睛瞎了?」
「這是我剛剛才穿的!我醒來的時候沒有!」跟這傢伙講話讓吞佛覺得頭痛,他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棉被很重,找衣服穿完以後才發現床上多了一個人「你不要給我裝傻!」
「我沒有哇。」再次無辜地嘟起嘴,劍雪純真的眼神灑向週邊因為聽到聲音而跑出來看熱鬧的人們──包括赦生──「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衣服不在你身上,不過我剛剛醒來的時候,我的衣服也不在我身上啊,難道是你、」
「哦,吞佛你欺負人家。」向來是劍雪後援會會長兼總務兼會員的寒山意,迅速下結論。
「什麼,吞佛哥哥你竟然做這種事!」仰慕吞佛許久兼吃豆腐不順利的小護士,掩面跑走。
「哼哼。」輕輕按住眼罩,赦生鑽回自己的病房,一腳踹上房門。
「劍雪~!」咬牙,吞佛很久沒有這種氣到想殺人的感覺了,看到小少爺的反應讓他有種可能會被炒魷魚的預感;沒工作是無所謂,但他明明是被、
吼!這些人都逆向解讀是怎麼回事,臉長得比較兇就有差嗎?!
「是~」劍雪在心底感動得痛哭流涕,自從阿禪變成吞佛以後就再也沒有叫過他名字啦,現在終於叫了,嗚呼,他好感動「阿禪,你叫我有事嗎?」
「不.要.叫.我.阿.禪!」
外頭的聲音只能用非常吵來形容,全身的酸痛只能用非常痛來形容,素還真在清醒與昏迷之間徘徊,漩渦眉整個擠在一起,兩邊的眉毛幾乎要連成一道──
「你們真的是很吵。」理所當然地認為是眾人格在吵鬧,素還真說完話,卻沒聽見任何回話,這一驚倒把他給整個驚醒。
「啊、」痛死了。
雖然談無慾早打了止痛針跟肌肉鬆弛劑,但全身痙攣後的酸痛還是難以消除;素還真才剛坐起身,馬上又倒回去,痛得想拿頭去撞床欄。
「你就不能安分點嗎?」坐在椅子上盯著素還真發呆一整晚,才剛瞇起眼睛就被吞佛跟劍雪吵醒,睡眠被打斷的一頁書有點火氣「還是要多打一劑鎮靜劑?」
「呃?」素還真訝異地看著一頁書,然後伸手拉了拉自己的臉,唔,會痛──天啊,老爸說要多打一劑鎮靜劑耶,他不是說一拳把我打昏耶!
「你發什麼呆?拉臉幹什麼,嫌臉不夠餅?」
「沒、沒什麼。」素還真嘻皮笑臉地翻了個身,半邊臉陷在枕頭裡,痛還是痛得要命,但心情不知為何、好得很。是說,耳邊已經很久沒這麼安靜,他的人格們都跑哪去了?
「耳根清淨不好嗎?」看素還真困惑的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麼,一頁書在心底給了談無慾一個大拇指,不管那些人格是再次藏起來還是融合一體,總之別出現就好。
就算要再出現的話,靈嘯月跟小業火萬萬不必。
「沒有啦,安靜很好,只是不習慣。」掩不住嘴邊的笑意,素還真實在很愉快;從消失的人格與全身痠痛,他大概可以判斷是談無慾昨天幫他做的催眠加電擊成功了──
那不就是說他的研究成功了嘛,他可以發paper,可以登在Nature或是Science這種世界第一與第二的期刊上面耶!(樂得想滾來滾去,但全身痠痛、滾來滾去執行不能。)
【診斷:標準的死了都要發paper,研究偏執狂。】
「你不要跟我說你要發論文,拿你自己做實驗是沒有人會信的。」冷冷地潑了素還真一桶冰水,一頁書從窗台抽下今日的水果日報,開始高速動眼瀏覽「還有,我過得好好的,你休想拿你爸做實驗。」
「喔。」鼓鼓雙頰,素還真把臉整個埋在枕頭裡,腦袋開始滴溜溜地轉──聽說那個教洗腦大法的一步蓮華教授好像也有類似的問題,還有佛劍醫師看起來也很像啊,還有剛被報告完的聖蹤、
「素還真~」
「啊?」亂打主意被發現了嗎?
素還真從枕頭裡拉出一點眼角餘光,往一頁書的方向望,只看得到報紙上滿滿的鐵道怪客;這次沒有殺氣飄過來耶,老爸最近修心養性很到班。
「……」本來想說點感性的話,不過就算用鐵道怪客擋住視線,一頁書還是說不出口「不要把我當神。」
素還真愣了幾秒,理智逼他把那些什麼『我哪有』或是『你又不是神』之類的話吞回去,忤逆父親可是要下十八層地獄啊「喔,好。」
「沒事了。」繼續把頭埋在報紙裡,一頁書拉下最外面一張報紙遞給素還真「鐵道怪客給你。」
「喔。」素還真盯著報紙,才看了幾行,眼睛就一整個亮起來──
「他他他他他!!他很特殊,我要研究,我可以發paper!!!爸我跟你說,這個點啊……」
於是乎,世界知名的神經科學家與世界知名的精神醫學家,就在美麗的早晨、美麗的月上杜鵑窩、美麗的病房裡,開始研究他們美麗的水果日報、美麗的鐵道怪客以及美麗的paper。
談無慾的手輕輕地抵在房門上,裡面的對話他大致聽到,素還真的情況疑似很好,希望是真的很好,不要是他原本想像裡最糟糕的狀況──
這一個素還真,應該不是風蓮偽裝的吧。
『你好,請問你願意以結婚為前提跟我交往嗎?』
『那麼就以離婚為前提吧,以離婚為前提跟我交往。』
耳邊響起風蓮的聲音,談無慾考慮了幾秒還是放下手,昨晚他做了個惡夢,夢裡他敲了素還真的病房門,門一開,看見世界知名的神經科學家對他微笑點頭──
『你好,請問我們可以開始以離婚為前提交往了嗎?』
──這門他是不打算敲了,到素還真離開之前他都不想再見到這個人,最好永遠都不見。
談無慾抬起頭,懶惰的太陽這才慢吞吞地要升起,配合寒山意例行的晨間灑水讓半空出現短暫的彩虹;伸手撥開不知何時蓋到眼前的瀏海,談無慾斂起臉上多餘的笑容或擔憂,跨步往下一間病房走去。
月上杜鵑窩忙碌的一天,剛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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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造成版主的麻煩,
重新編輯完成。
[ 此贴被起泓在2007-01-06 10:41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