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若離》時,心裡是有些傷感的。記得初次得識《若離》是經某友介紹,後在深夜極為寧靜的時刻,閱讀這篇作品,又斷續咀嚼數次,一直想寫篇回應,近日逐字逐句地再觀一次,今將思緒整理後寫下想法。
嗯……首先,文中龍宿所言的「乾淨無瑕的桐文」,就鄙人看來,無疑也是對自己所求所欲誠實的桐文劍儒,也許該精確地說,他不見得清晰地明白想要的是什麼,有些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但身為一個下屬與後輩,桐文所能做的,就是靠近再靠近那位他想靠近的儒門龍首,縱使他初始便清楚,關於追求與幻滅、悸動與哀傷,這些努力可能徒勞無功。
無論是桐文劍儒、疏樓龍宿和劍子仙跡,甚至是穆仙鳳,心思皆是臨淵履薄般小心翼翼,又以桐文劍儒為最(當然亦因多以桐文的視角出發),從他與龍宿、及其他人的互動中,表現出一種可以感受的情境。
從桐文劍儒的所思所想,可知其意圖靠攏深入的渴望,然而介於桐文、龍宿之間無形存在的距離,那是身為一位後輩小友注定的距離(或可進一步地說,除卻劍子仙跡以外的眾人跟龍宿的距離),桐文對龍宿的情感停留在敬畏、嚮慕的狀態,有種熱烈的情愫,也有瞬凝的冷寂,冷熱交加,我想,那不是桐文的緣故,是龍宿的性格使然。
我覺得《若離》裡的龍宿有非常強烈的自我放逐感,放逐於人群之外,個人以為第五章可說是《若離》關鍵處,套句作文老師常說的,承上啟下(笑)
一切開端是龍宿那雙琥珀色眼睛,由於為常態以外的特殊存在,不符合人之為人的鄉愿標準,人們視之為妖鬼,孩童溺死純屬偶然,卻加諸其身,那個幾要被遺忘的小鎮生活的歲月裡,龍宿看盡世間的俗媚,周圍充滿偽善和利己,無可留戀,搭船離開時龍宿一點猶豫也沒有。
第五章前頭敘述龍宿的過往,可以從他的記憶中找到最初的陰影,影響也自表層一直延伸到無法觸及的底層,窺視後大致明白龍宿內心為何有如此強烈的疏離、孤絕與漂浮,以及他選擇孤獨的必要。
二十歲的時候,龍宿問跟在身後的劍子:「汝要什麼?」,三十歲的時候,跟在劍子身後的龍宿問:「汝追尋什麼?」。劍子先後回答:「我什麼也不要。」、「我什麼也不追尋。」,接著龍宿說,劍子是「懦夫」。
龍宿問的「汝要什麼?」,意思可為緋光所解釋的那樣。個人比較在意的是,前後的差別和中間的轉變,以及龍宿那句懦夫背後的含意。
二十歲和三十歲的時候,龍宿問了在他身後╱身前的劍子,要什麼╱追尋什麼,在他身後時問要什麼,在他身前時問追尋什麼,我想,兩者微妙的不同必定經過特意安排。尤其三十歲時候的提問,看的出來龍宿想知道劍子在企求什麼(甚至可說,是龍宿希望劍子在追尋什麼)。
和think討論過後,我覺得他講得很清晰明瞭,就不另作,直接引用他在msn的說法。
『跟從著他的劍子,是欲從他身上得到的什麼的劍子,他是這麼想。在他身前的劍子,讓他疑問似乎不欲從我身上得到什麼,那他是為什麼與我相行?大抵在龍宿心裡,相對於他的得到(無論那標的是否為他所要),世人俱是在互得與互失間生存著。』(think)至於「懦夫」所指為何……由於實在甚為隱晦,鄙人便不多想。/_\
在這世界上,使人無奈的事情是,無論是隱藏的或不願提起的,每個人都有他的理由,與周遭人事維持在一個極其密切的內在╱外在關係。
每個人生存處境不同,與生存的衝突也不同,諸多人情擠擯、悲歡離合,衝突有大有小,尋俟而來的,是對生存╱生命的洞穿(姑且不論扭曲與否),明晰地覺察到存在本身與其價值,但沒有激情,只剩下冷眼,這未必是件好事。劍子跟龍宿遭際命運上諸多歧出的地方,龍宿說劍子從小就是一個容易得到感情溫暖的人,實則以自表異。
認識、相交過程中,劍子跟龍宿應該經歷過一些衝突,兩人對生命的觀感不同,既無法影響對方、也無法被對方影響,為求講話容易、簡單,久而久之,便在有意無意之間避開需要「認真談話」的話題,有些話就不說了。對他們來說,時間早已沒有意義,談話過程顯然重於目的,此岸彼岸之間,卻漸行漸遠。
從數百年來的對角線睡法到同塌而眠,他們有形的距離拉近,但內心的距離實則遠離。夢境可以擺脫現實,也能連接現實,看似無序,實則有序,劍子的夢是作者安排下一個極大的暗示,銜接他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從行文來看,鄙人斗膽猜測,龍宿應該夢到同樣的夢。
順便說說我對玄空島降臨的那一天、劍子調息時出現的心魔的想法,冷面提問、舉簪相刺的龍宿,那句「驚訝嗎?這麼難看的身體,讓汝失望了。」的話語,也許代表他暗藏心底難以告訴劍子的真正想法,我想重點應該不是在「難看的身體」,龍宿是指被過去所影響,不完整╱有瘡痕的心,實與幻、真與假,寫實的幻境彰顯的是現實裡的真實,這樣虛實錯位的手法相當有趣。
『不想褻瀆』一句讓我著墨再三,也許可以視之為觀點與角度的問題,先不談『褻瀆』於個人語感裡偏負面的意思,劍子言其『不想褻瀆』,似乎是要花費很大的力氣,將情感劃出分明的逕渭,無論是精神、心理上欲望與想像,抑或肉體上的企求。
行文至此,已可明確地看出,作者使用焦尾琴(修補遺斷痕)╱紫龍(半截斷劍)╱暗紅傷疤等,不是沒有意義的堆疊,主要象徵著龍宿過往深烙在其生命裡的傷痕,意象不斷地轉接,有其不同層面的內外指涉。
附帶一提,龍宿擁有的焦尾琴讓我想到,《搜神記》和《後漢書》裡關於蔡邕製焦尾琴的記載,之前曾一邊閱讀一邊思量贈琴的目的,還以為龍宿的意思是︰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伯樂卻不常有。惜才╱珍惜己身,兩者差異甚大,想來,是自己落入窠臼了。
按照作者的設定,身為儒門第二人的桐文,多年以後必走出青澀,亦能鯤鵬高飛、卓然成家,於我個人,《若離》裡枉死卻足意的桐文劍儒是令人傷感的……
歸根究底,主要的人物經營和敘事脈絡不脫︰若即、若離;若即若離、若離若即。桐文與龍宿表面若離、實則若即,劍子跟龍宿則反,《若離》裡人物狀態和關係是流動的,隱晦不明,敘述視角多重,相互疊和掩映中,顯現人物的性格。
我們都清楚,實際上人性非常複雜,顯明處多半會被看見,不明處可以暗示,但中間的東西,尤其是那千轉百換的瞬間,並不易發現。《若離》敘事筆法屬較耽延,深入內在,讓人感覺到情感層次變化的過程。
坐上儒門龍首位置後,接近龍宿的人,幾為另有圖謀之人,是故桐文劍儒第一次與穆仙鳳見面時,仙鳳才會以說笑語氣掩飾,詢問桐文接近龍宿的目的。透過對話,如君楓白中掌後怒道:「我為你費盡多少心思…難道你都沒有感情嗎?」、桐文向劍子急切解釋時說︰「龍宿先生只認定你為友,不只我,連穆姑娘也這麼認為。」隱約曖昧中,讓觀者感知到龍宿對他人如何視有如無,對劍子表現出一種特別的接納與在乎,而龍宿於劍子亦是重要且親近的存在,這就不多說了。
相救穆、默二人後,洞穴內龍宿注意到默言歆的感受,他說︰「妳去陪陪那個小朋友說話吧,他看起來很寂寞。」還有,龍宿將桐文葬在若離山巔,命仙鳳移植幾株鳶尾到墳旁的同時,告訴她︰「等花盛開,就會有蝴蝶飛來,桐文在這裡就不會太寂寞。」在此個人不貿然定論龍宿是否寂寞(無論是形象╱自覺),我想,至少龍宿看得到寂寞,懂得何為寂寞。
仙鳳對桐文述說遇上劍、龍二人之因由,除了懷念,似乎也有對他倆共遊的昔日,聯同過往友誼即將灰飛湮滅的感傷與憑弔。或許因為仙鳳一直看著劍子跟龍宿,如桐文所說︰「真正心細的是穆仙鳳。」,所以她(以及言歆?)永遠忘不了劍子悉心照顧龍宿的神情,以及抱著斷琴苦惱的模樣,我猜,也許因為那是她記憶中劍子最在乎、關心龍宿的表情。
劍子跟龍宿是否真有意識到友情以外的情感存在,也許未必然,更精確點說法是,以二人性格作揣測,可能知道彼此之間有某種「意義」存在,然而友誼、情思已是混淆、難以釐清,但由旁觀者(觀文者)的角度來看,他們對彼此的在乎是顯而易見的,也可以了解《若離》裡穆仙鳳長久來在旁的了然。
另外,想請問澤維爾特用上六爻是否別有用心?劍子占卦得「屯」,上六爻為「乘馬班如,泣血漣如。」,《象》曰:「泣血漣如,何可長也。」屯卦所談套至現今社會,即為在事業開創的艱難時期該如何自處之卦,上六爻雖乘剛、處困難之極,也代表轉機將至,上六爻直譯就是︰乘坐馬匹,徘徊不前,泣血憂心,淚流漣漣。《象》曰略譯︰泣血憂心、淚流漣漣到了極點,怎麼能長久持續下去(而不窮極思變,以脫離險難)呢。舉個大家都聽過的例子︰黎明前的天空是最黑暗的,但黎明終會到來。(啊,一時想不起來,意思大概是這樣吧= =|||)
不知是否能如此猜測,《若離》許是在寫黎明前的天空?而其中最最黑暗的,想必是在桐文死後,劍子讓仙鳳傳話的那時。
桐文突來的死訊,加上內心層累的刺傷,龍宿決定不原諒俠刀,下段緊接著他往日與劍子相處的片段(回憶?)。
「劍子啊……吾覺得這世上當朋友最難。」
「親情存在於血脈天倫之中,愛情又有肉體的慾望作為證明,唯獨友情,是世界上最飄渺虛幻的存在,依靠相知得到相惜,可是世上又何能有永遠並行的道路。」
「該傷心的是吾,口頭說說,正是劍子汝一貫的作風。」漫長的歲月裡偶然(或蓄意?)的對話,猶栩栩地浮現,彼時發現友誼何其渺茫,今朝龍宿站在「未來」回顧,兩相對照,本質上的關係無法重組,他們之間踏步不前,雖經時間濤濯,劍子無意刺傷╱龍宿有意忍受間,那份巨大的落差依舊,對龍宿而言,何其失望、何其悲傷。
咳,在個人樂觀又正面的思考之下,我想,劍子跟龍宿雖有意無意地齒咬(嗯……《若離》裡幾為劍子無心下傷害龍宿OJZ)、彼此關係搖搖欲墜,待時機成熟,總會出現一線曙色——共飲一世消遙仍可循光得見。
這樣想,我看到全文結尾處,龍宿說的「酒正酣」,還有劍子覺得雨下得哀戚的想法,就不會太難過。
啊,對了,前言所引的《淮南子》<齊俗訓>兩三言,我很好奇援引的目的,就個人淺薄的印象,《淮南子》雖兼於數家,但總歸來說是集兩漢道家之大成,<齊俗訓>蓋仿《莊子》的<齊物論>,欲以道家觀點統合世間的價值批判,並駁斥儒家以禮義治天下的論點。因此,引「率性而行謂之道……,末世之用也。」於《若離》的開頭必有其目的,逕自猜測合理的原因,應以突顯貫串全文的末世(將亡的時代)一詞,而為何特意提到「末世」呢?個人想到兩種可能,一者為了銜接後續闍城血印與末世錄的劇情發展,或者指的是聖賢不得不用仁義拴縛、禮樂文飾,人心早已喪失的時代(而文裡龍宿認為自己身處末世),可以說是《若離》全文的「時空背景」。以上乃隨意胡猜,想直接請教作者的想法為何。
通篇看下來,可知《若離》作者對劍子作為有些難以接受的地方,對於劍子,似乎相比之下感覺有些嚴厲的,但這些小地方無損此文觀感。
一些觀感不是憑恃著理性、感性或分析就能完善,多所不備,只想以此表述見到《若離》的歡忻,並向澤維爾的用心致敬,很開心能見到這樣的作品,行文倉卒,拙於言詞,還請作者見諒。
哈,最後耍一下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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