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下>
午後,萬里無雲,天氣晴朗,適合出外踏青散步。
驟雨過後,陽光洋灑照耀,晶瑩雨珠燦爛閃亮,一片青翠碧綠,綠意盎然。
綠田中央,幾名農僕曲膝蹲坐,在綠藤中摸索檢視,看看作物有無損傷,又拿工具修補沖蝕土地,除蟲剪葉,辛勤地工作著。
濃密樹蔭下,疏樓龍宿席地而坐,拄顎支頭,執筆指尖靈巧旋轉,無聊地望著前方景色,信手在紙上塗鴉,忽地手斜筆歪,圖上頓時多了大叉,眉頭一擰,停筆將紙抽離,隨意扔在一旁,重新取紙作畫。
「喏,給你。」
斜睨一眼,接過遞來西瓜汁,偏過頭啜飲,不理會優雅笑顏。
挨身坐下,拾起棄置圖畫,好奇問道:「這田園景色不好嗎?怎麼不畫完?」
「汝問吾嗎?」挑眉懷疑,見對方點頭,慢慢解釋道:「這地方景色很好,氣氛也佳,但是……」
「但是什麼?」
停頓瞪視半晌,忍不住低吼道:「汝能不能別穿著禮服在田裡挖西瓜?西蒙大地主!」
明明是藍天白雲,綠意盎然,農人辛勤工作,用汗水灌溉出甜美果實,好一幅田園農作圖,卻突然冒出一個身穿黑色華麗禮服,蹲在田裡除葉捻藤,抱著西瓜呵呵直笑的人,雖然面貌俊逸,姿態倜儻,笑容優雅,但是……完全不搭調啊!
「喔,原來如此,不好嗎?」完全不覺得哪裡怪異。
望著抱西瓜像在抱孩子一樣的男人,突然有股衝動,想拿相機將他拍下來,寄給各大報章雜誌、企業集團,尤其是待嫁的名媛佳麗,讓她們瞧瞧心目中高貴優雅的闍皇西蒙,在家是什麼模樣。
不過前提是──如果自己不認識他的話。
「當然不好!」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悻悻埋怨道:「汝在妨礙吾工作。」
時近仲夏,是田園收成季節,西蒙為促銷瓜果,特地找他前來設計廣告海報,順便畫幾張靜物風景圖,當作豐收紀念。
因此他頂著大太陽坐在這裡,欣賞自然風光,鳥語花香,尋找作畫靈感,沒想到這人一現身,就把培養好的氣氛全給打散,教他怎麼專心工作?
聽聞怨懟不滿,西蒙只是笑笑,不以為意。
「別介意,很快就習慣了。」
栽種植物是他的興趣,但沒人規定一定要打扮的俗氣樸素,像戰爭那樣血腥野蠻,軍官仍然可以帥氣挺拔,他不過是種個西瓜,當然也能優雅有氣質。
「免了,吾不是禔摩,不想習慣『你的習慣』。」
好好一個大公司的老闆,告訴屬下要發展跨國企業,結果攜家帶眷跑來這裡種田,並不是說種田不好,只是落差太大,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嘖,真不知禔摩怎麼受的了。
西蒙看著圖裡的西瓜長出眼睛嘴巴,齜牙咧嘴,變成萬聖節的南瓜,又戴上禮帽,穿上披風,手裡拿著紅豔酒杯,旁邊還有口棺木,活像個吸血鬼。旁邊戴高禮帽的人幪眼拿長刀,步步逼近,準備一刀劈下。
擺明就是諷刺他。
淡淡一笑,問道:「那,你想習慣『誰的習慣』?『他』嗎?」
初時匆匆瞥過,不及細瞧,昨夜乍然一見,差點大笑出聲,幸好平日訓練得宜,天塌下來亦是無表情,否則現在躺在床上的是他而不是禔摩了。
記得前幾天禔摩回來後,聊起在疏樓瞧見的那人,只說了一句:
『很有趣的猴子。』
猴子嘛,活潑好動,總是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看起來很聰明,實際上智商也高,但因為太過聰明,所以容易被人蠱惑,拿根香蕉就能逗弄戲耍。只不過這隻大白猴不愛香蕉,喜歡的是茄子,而且是很高級、鑲有珍珠的那種,昨晚故意搶了他的茄子,果然氣急敗壞追討而來,還上演飛車追逐戰,精彩刺激,實在過癮。
疏樓龍宿冷冷掃過歡愉俊顏,淡淡說道:「別以為吾不知道汝們在想什麼,若是吃飽撐著,汝可以把路修一修,多種幾塊田,少把主意打到吾身上來。」
「怎麼會呢,呵呵呵。」微笑矇混過去,見對方一臉不悅,婉言致歉道:「還在生氣?別氣了,經過這次教訓,禔摩以後不敢了。」
昨夜回到家後,疏樓龍宿睜眼瞧見他們兩個,給的不是親切熱情的答謝擁抱,而是火辣辣的拳頭,幸好這人剛恢復不久,餵禔摩吃了一拳後又頭暈目眩,趁他頭腦昏沉時,急忙扛起禔摩回房避難,免受皮肉之苦。
哼了哼,訕訕應道:「別忘了,汝也是幫兇。」
若不是多年好友,又無惡意,早就拿杯子砸過去了。
昨晚決定的匆促,忘了這兩個傢伙熱愛復古風,穿著打扮不說,就連交通工具也是,居然駕輛馬車來接他。
馬車原就不穩,加上路況差,全是碎石凹洞,更容易搖晃震動,一定會暈車,因此他才想自己開車前往,豈料禔摩正在氣頭上,理也不理,直接將他推入馬車,關門就走,半途還頻頻加速,震得他頭昏眼花,反胃想吐,雖然之後開窗讓空氣流通,吃顆酸梅稍稍解除暈車症狀,但身體本就不適,還是暈眩過去。
聳聳肩,歉然笑道:「抱歉,我們搭習慣了,一時忘記還有別人,讓你受苦了。路我會派人去修,下次開車去載你吧。」
「那就好。」可有可無地應著,繼續畫圖。
見疏樓龍宿專注於繪圖,西蒙也不打擾,抬頭看看天色,該是返家時刻,遂撥通電話給維特,要他將新車直接開來田園,順路他們載回家。
「天要暗了,我再去巡一下,等維特把車開來,咱們就回闍城吧。」
「喔。」
西蒙離開後,金澄眼眸驀地黯淡下來,望著圓滾滾的瓜果,浮現的卻是笑嘻嘻的俊顏。
沒有光鮮亮麗的外表,只有樸實無華的一貫裝扮;沒有高不可攀的身價,只有平易近人的親切態度。雖然總是說著讓人發寒的冷笑話,在他耳裡聽來卻是甘甜如蜜;腦子裡裝著亂七八糟的東西,總能讓他開懷大笑;肚子裡黑漆抹烏的壞水,在他碰觸之時,早已襲染浸透,蔓延至全身上下,滲入骨血之中,怎麼洗也洗不淨,一輩子抹不去。
明知那人有心探索,有意捉弄,即使如今被傷透了心,可是他啊,還是不由自主的喜歡,喜歡到無法自拔。
看著紙上開朗笑顏,指尖順著筆觸滑移,勾勒俊逸臉龐,輕拂眉鼻口唇,停在頰邊磨挲,半晌,輕噫微嘆。
「唉……啊!」
風乍起,將畫稿吹散四方,疏樓龍宿連忙放下畫板起身追趕,在草地上捉了兩三張,矮樹叢中撿回四五張,數了數,稿件大多已收回,獨缺方才發呆隨手繪出的劍子圖像,趕緊在附近巡視找尋,發現樹上有件白色物體,應是散失的畫稿。
「唔……怎麼辦呢?」
找是找到了,但是太高拿不到,附近也沒有竹子或長棍之類的器物,西蒙又不知去了哪裡,臨時找不到人,只能站在樹下瞪視,偶爾踢踢樹木,看它會不會自動落下。
「怎麼了?Mr.龍宿。」
怪里怪氣的英文自背後響起,回頭一看,是黃髮的侍者。
「維特?來得正好。」倏忽一笑,問道:「汝知道梯子在哪裡嗎?」
「梯子?」重覆唸著單字,不明白對方意圖。
「那裡。」指著枝葉夾縫中的白色畫紙,說道:「那是吾的畫,幫吾拿那個。」
點點頭,又搖搖頭:「Sorry,Mr.龍宿,這裡沒有梯子,非常抱歉。」
「啊,那怎麼辦?」
見疏樓龍宿心急如焚,黃髮侍者倏忽說道:「Mr.龍宿,請恕我冒犯了。」
「什麼……啊!」
黃髮侍者突然蹲下身,摟住疏樓龍宿的小腿,用力將他托上,疏樓龍宿剎時一驚,緊緊摟著侍者的頭,須臾慢慢平衡身體,再讓侍者緩緩靠向目標,伸手一勾,輕鬆拿取。
「呵,吾拿到了。」揮揮手中紙張,開心喚道:「謝謝汝,維特,放吾下來吧。」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撐人上去很快,放人下來卻很慢。
黃髮侍者略略鬆開,讓疏樓龍宿慢慢降下,環繞小腿的手臂移到腰臀,一手摟腰,一手撫臀,兩人身體緊緊相貼,熱氣交集融合。
高度緩緩降落,體溫卻逐漸攀升,疏樓龍宿倏忽感到頭昏眼花,明明是瞧著的是黃髮侍者,卻彷彿看見遠方的劍子仙跡,熟悉容顏緩緩靠近,熾熱鼻息呼在頰邊,燻出朵朵紅雲,菱唇微啟,親膩呼喚。
「劍………」
「維特?」
突來叫喊聲,疏樓龍宿剎時拉回神志,猛一昂首,恰巧與侍者正面吻上,摀唇訝異驚呼。
「汝!放開吾!」
身體自然反應,伸手一推,欲將兩人拉開距離,黃髮侍者似是不及防範,手臂一鬆,疏樓龍宿未能站穩,頓時咕咚一聲跌坐在地,擰眉揉搓傷部呼疼。
「嗚、好痛!」
「Sorry,Mr.龍宿。」有禮貌地致歉。
「不用,吾自己會站。」
賭氣拍開伸來援手,想要起身離開,卻牽扯到撞痛之處,腳步一個踉蹌,身子驟然往後傾倒,幸好黃髮侍者在後頭扶持,不至於再跌一次,傷上加傷。
「怎麼了?」
西蒙姍姍來到,見兩人站得極近,疏樓龍宿滿臉通紅,不知所措,黃髮侍者低著頭,替他拍去衣上灰塵,氣氛似是尷尬,卻又有說不出的詭譎。
「沒什麼,只是讓維特幫吾撿畫稿而已。」退開幾步,拿起畫稿假意觀看,實則遮掩火熱臉龐。
「是嗎?」轉頭望向黃髮侍者。
「是的,Mr.西蒙。」微微頷首,束直高領擋住臉孔,語氣平穩正常,沒有異樣。
凝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既然沒事,那就回去吧。」
「我去把車開過來,請稍等。」
疏樓龍宿見侍者離開,才將畫拿離臉龐,悄悄鬆口氣,不料回眸與西蒙對上,對方一臉玩味,眼神帶有揶揄之意,又將紙貼回臉頰,旋身背對。
「這是什麼?」伸手想拿,卻被避了去。
「沒什麼,隨便畫的。」隨口敷衍道。
西蒙笑了笑,也不逼迫,轉身見車已開至,遂催促上車。
「走吧,禔摩大概等得不耐煩了。」
「嗯。」取下畫,快速藏在其他畫紙中,一起捲起綑綁。
兩人走至車門,等待侍者開門時,西蒙倏然開口叫喚。
「龍宿。」
「怎麼?」反射性地抬頭詢問。
撫上雪頰,指尖輕掃豔紅唇瓣,偏首擋去他人視線,湊耳輕笑。
「這裡,沾到了。」
「呃!」
金眸瞬間瞠大,摀唇推開西蒙,瞧見侍者往這裡看來,不自覺赧紅容顏,狠踩西蒙一腳,飛快打開車門入內,順手將門鎖上,移身到另一端坐定,面向窗景,看著玻璃窗上的映影,唇畔什麼也沒有,頓時發覺被騙。
「可惡!」竟然耍他!
甩著被踩痛的腳,向來優雅的臉上露出齜牙咧嘴的模樣,回頭看見一旁侍者,眼珠子一轉,收起不雅表情,將腳輕輕放回平地,曲指敲敲車門。
「開門。」
裡頭那人不理他,再敲一次。
「開門。」這次是敲給侍者聽的。
「是,Mr.西蒙。」
黃髮侍者依然低頭彎腰,恭敬地開門送人上車,抽回鑰匙的手有些僵硬,隨同鑰匙抵在車門上,眼角瞟見西蒙面帶微笑望著他,隨即又恢復正常,快速坐回駕駛座,發車往闍城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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