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日,當龍宿睜開眼時,這裡又是只剩他一人。這一次,龍宿也不見怪了,索性就一日未出房門。
龍宿沒有仔細裝扮,只隨意披上衣服,白天裡懶散地躺在床上,看他昨日順來的那幾本書。有的書看得快,有的邊看邊往心裡去,還要演算,看起來就慢了。不知不覺,一日便這樣過了。
傍晚,龍宿仍在專注看書,間歇時,突然想到劍子該是回來了。看得投入,竟忘了留意外面。
一天沒有個人說話,龍宿也是有些悶,下了床,整理一下,龍宿又打算去找劍子。
一打開門,就看見隔壁劍子的門外,一件白衣迎風動蕩,地上一灘水跡。
龍宿走了過去,從開著的窗戶看見裡面,今日劍子也是很早爬上床。再一看旁邊,門是虛掩的,並未拴好。
龍宿想了想,也不出聲,推門而入。
劍子果真是睡了,龍宿站在一旁看他。這種情形,本不該打擾。龍宿雖不是聒噪的人,但兩日都是一人獨處,也實在有點無聊,就想等著看看他什麼時候醒來,能夠說說話。
真的這樣疲累麼?
龍宿搬過椅子在劍子床邊坐著,看自己的書,偶爾偏過頭,觀察一下劍子。
劍子睡得太早,屋子裡又亮著燈,難免就睡不踏實。半夜裡,本該是人最昏沉的時候,劍子卻從睡夢中漸醒了。
劍子睜開眼,就看見身邊的龍宿,以為自己還沒睡醒。可是眨了眨眼,看清那確實是龍宿。
龍宿敏銳地察覺到劍子的視線,轉頭看他。
“汝醒來了。”龍宿把書合上,收進懷裡。
“你何時來的?”劍子坐起來,臉上有點歉意。
“只待了一會兒,見汝睡著,就沒擾。”龍宿顯得無所謂,“倒是汝,回來倒頭便睡下,真的無事嗎?”
“啊,當然無事,”劍子笑了笑,“只是這兩日著實有些疲累了。”
“哦?是去做什麼了?”龍宿不著痕跡地問道。
“這嘛,連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劍子苦笑道。
龍宿卻沒有笑,他知道劍子這樣說,必有緣由。
“龍宿,人的極限在哪裡?”劍子突然沒頭沒腦冒出這樣一句話。
劍子這樣問,絕不會是隨口一說。龍宿想了想,答道:
“世間之事,沒有不可為,只有暫時不能為。今日汝條件所限,無法達到之事,未必他日別人不能成,便是取那日月星辰,聽起來荒謬絕倫,又有誰能保證千百年後沒有能人做到呢。一時不成,非一世不成,一世不成,非百世不成,這所謂極限,又是誰定下的,為誰而定呢?”
劍子聽了不禁莞爾,與他料想的一樣,這龍宿,果真也是認為無事不能成。
“可是,人卻不能不知道自己今時今日的限度在哪裡。可以提升的空間是無限,但眼前之力卻有限,不自量力是大忌。”說到這,龍宿停了片刻,輕歎了聲,“世上多少不自量力之人,空有自負,誤了多少才華與良機。”
“這樣不是有些矛盾麼,對於每個人來說,還是有極限存在的吧。”
“極限,非是界限。人要清楚自己的極限在哪裡,接下來不外乎兩件事,要麼使自己超越它,要麼改變外界,使之不再成為限制,無論如何,極限並不是一切的終點。”
劍子微怔,這道理他不是想不通,只是有些訝異龍宿的想法和那清塵似乎很相似。劍子腦中不禁浮現出,在第一次力竭墜入水中,上岸之後清塵一臉淡然站在自己面前的情形。
“你以為我在難為你麼?”
“哈,怎可能,你何必難為我。”劍子剛才水裡爬上來,渾身濕透,狼狽不堪,但語氣還是儘量顯得輕鬆。
“我讓你如此做,非是為了考驗,也非是為了磨練,只是讓你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清塵負手而立。
“我清楚自己的極限在哪裡。”劍子自認不是自大的人,他知道自己能為與不能為。
“然後呢?”清塵說道。
“然後?”
“極限所在,不是為了讓你知道如何不能為,而是為了讓你看到未來能達到多遠。知道自己的極限,便可超越或者改變。”
語氣一直是清淡的,如他現在所展示的那張臉一樣無奇。不是什麼高深的道理,劍子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在此之前,劍子並未認真考慮過。
劍子是個隨性的人,道門也講究道法自然,對於劍子來說,總是能走多遠便是多遠,並不強求或執著一個極限。追求極限的人,往往更加積極地追求更多,更強,而變得更強,又會有更多追求。這是一個永不停止的循環,背後總有一個深沉的慾望,劍子是這樣認為的。
嚴格地說,劍子不是這一類人,他也追求劍術上的更強,可是這主要是出於一種對劍藝的單純熱愛,享受每一次站得更高時所能看到更多的風景。站在頂峰,是因為已經有了站在頂峰是實力,而不是反過來,為了站在頂峰而苦苦追求。
“怎麼,在想什麼?”龍宿看他出神。
“沒,沒什麼,”劍子搖了搖頭,看著龍宿,不禁露出微笑,“我開始覺得,我好像更加認識你了。”
“汝這樣說,就好像之前都不認識吾似的。”龍宿也微微笑了。
“明明是認識的,卻總覺得有些不可琢磨。”夜深人靜,劍子坦誠地與龍宿說這樣的話。
“不可琢磨也不錯,若是有一天被汝看透了,怕是汝要覺得無趣了。”
“日子久了,總會看透的。”
“在這裡待到何時誰也不知,也許未必很久。”
“真冷淡,朋友是一輩子的事,離開這裡,便不是朋友了麼?”
“誰說朋友是一輩子的事,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一輩子的。”龍宿的視線垂下,靠在椅背上,不快不慢地搖著他的扇子,“人心總是在變化的。”
說話的人也許不覺得什麼,聽的人心中卻動了一下。劍子生性豁達,這並不代表他缺乏敏銳,看外表,也許很難一眼看出他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但是,他確實是的,不僅如此,他還是個容易感情氾濫的人,只是一貫的玩笑態度掩了這些罷了。
“人心總是會變?是你變還是我變?”劍子抬頭注視著龍宿。
“吾怎麼知道,人心這個東西,最是難測,吾怎知汝的心思。”龍宿微微笑著說。
“是你說會變,所以才問你,我知道我是不會變的。”
龍宿聽了這話,感覺有些意外,卻用笑意來掩飾。
“汝何必這麼早承諾。”
“這不是承諾,只是表明態度。人心易變,所以能夠堅持的人才顯得可貴。對於每一個真心相交的朋友,劍子心中皆是以一生的知己視之,若對方也是同樣心意,友情又怎會輕易變化呢?”
“哈,話是不錯,可汝忘了還有一句話,身不由己。”龍宿扇子掩面。
“身不由己,不過是縱容自己違背心意的藉口。真正堅定的信念,必定能克服一切阻礙,守住自己的堅持。”
龍宿聽了這話,並沒表示讚歎,微笑著搖頭。
“汝沒有經歷過身不由己,該說是太過幸運,還是太過強大?”龍宿頓了頓,像是自說自話,“還是希望汝是太過幸運吧。”
“為什麼?”
“剛則易損,太過強大有時並不是好事,更不會持久,”龍宿略斂了神情。
劍子聽了,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
“你這是在關心我麼?”
“關心朋友,難道不應該麼?”龍宿反問。
“我該榮幸麼,總覺得你其實並不是個容易親近的人。”劍子若有所思道。
“這嘛,”龍宿想了想,“汝這回說對了,吾還真是沒什麼朋友。”
明明龍宿語中沒有寂寥,劍子卻偏覺得聽到了寂寥之意,也許是因為對於劍子來說,沒有朋友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他這人善與人相處,哪裡都是朋友。
“沒有朋友,不寂寞麼?”劍子低聲問道。
“吾不覺得。”龍宿答得自然。
劍子看了龍宿一會兒,突然說:
“對了,你今夜等我,是有什麼事?”劍子說。
“沒什麼,只是一個人閑著無聊,想找人說話罷了。”龍宿也反應過來,“似乎在這也待得差不多了,吾該回去了。”
劍子表面沒什麼,心裡卻一廂情願地想著,這不就是寂寞麼,想來他以前是寂寞慣了,也沒個自覺。
“再待一會兒吧。”劍子挽留龍宿。
龍宿本已經要站起來了,聽到劍子這話又不動了。
“汝不休息了麼。”
“現在精神得很,多陪我一會兒吧。”劍子笑了笑,“再說說話。”
龍宿看了看外面,他今日躺了一天,也不困倦。
“好吧。”龍宿又安穩地坐了回去。
劍子走下床去挑燈芯,龍宿靠在椅子上,懶懶地和他說著話。夜半無人,皆是私語入耳,不知不覺間,整夜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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